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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红记(3)


  次日晨起,生人揖妗。既出,遇娇于堂西小阁中,娇时对镜画眉未终,生近前谓之曰:“兰煤灯烬耶,烛花也?”娇曰:“灯花耳。妾用意积之,近方得之。”生曰:“若是,则愿以一半丐我书家信。”娇遂首肯,令生分其半。生举手分煤,油污其指,因请娇曰:“子宜分以遗我,何重劳客耶?”娇曰:“既许君矣,宁惜此?”遂以指决煤之半以赠生,因牵生衣拭指污处曰:“缘兄得此,可作无事人那?”生笑曰:“敢不留以为贽!”娇因变色曰:“妾无他意,君何戏我?”生见娇色变,恐妗知之,因趋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词以记之,曰:

  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懃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
  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处轻轻。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

  自后,生心摇荡特甚,不能顷刻少置,伏枕对烛,夜肠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实娇心而未获。

  一日,暮春小寒,娇方拥炉独坐,生自外折梨花一技入来,娇不起顾生,生乃掷花于地。娇惊视,徐起以手拾花,询生曰:“兄何弃掷此花也?”生曰:“花泪盈晕,知其意何在?故弃之。”娇曰:“东皇故自有主,夜屏一枝以供玩好足矣。兄何索之深也?”生曰:“已荷重诺。元悔。”娇笑曰:“将何诺?”生曰:“试思之。”娇不答因谓生曰:“风差劲,可坐此共火。”生欣然即席,与娇偶坐,相去仅尺余,娇因抚生背曰:“兄衣厚否?恐寒威相凌逼也。”生恍然曰:“能念我寒,而不念我断肠耶!”娇笑曰:“何事断肠?妾当为兄谋之。”生曰:“无戏言。我自遇子之后,魂飞魄扬,不能着体,夜更苦长,竟夕不寐。汝方以为戏,足见子之心也。予每见子言语态度,非无情者,及予言深情味,则子变色以拒我,岂可不解世事,而为是沽矫哉?谅孱缪之迹,不足以当雅意,深藏自闭,将有售也。今日一言之后,余将西骑矣。子无苦戏我。”娇因慨然良久,曰:“君疑妾矣,妾敢无言,妾知兄心久矣,岂敢固自郑重以要君也,第恐不能终始,其如后患何?妾亦数月来诸事不复措意,寝梦不安,饮食俱废,君所不得知也。”因长吁曰:“君疑甚矣,异日之事,君任之,果不济,当以死谢君。”生曰:“子果有志,则以策我。”娇未及答,俄然舅自外至,生因起出迎舅,娇乃反室,不可再语。生乃赋《石州引》词,以记其事云:

  懊恨东君催趱去程,春意牢落。梨花粉泪溶溶,知是为谁轻别。冲寒向晚,特地折取归来,佳人无语从地掷,瞥见却惊猜,忍使芳尘歇。收拾道明窗净几,瓶里一枝,便添风月。因念多才,值此苦寒时节。近新消减,料有万斛春愁,芭蕉未展丁香结。甚日把山盟向枕边说。

  又越两日,生凌晨起,揽衣向堂西绿窗内而立,背面视井檐,不知此时娇亦起,在隔窗内理妆矣。生诵东坡诗曰:“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甫。”娇闻之,自窗内呼生曰:“君有乡闾之念乎?”生因窥窗语娇曰:“衷肠断尽,无可导意,只得归矣。”娇曰:“君果诞妾那?既无意于妾,何前委罪之深也?”生因笑曰:“予岂无意,第被子苦久矣,然则若何谋之?”娇曰:“今日间人众,无可容计。东轩抵妾寝室,轩西便门达熙春堂,堂透荼架,君寝室外有小窗,今日若晴霁,君自寝所逾外窗,度荼羡架,至熙春堂下。此地人罕花密,当与君会也。”生闻之,欣然自得,惟俟日暮,得谐所愿。至晚,不觉暴雨大作,花阴浸润,不复可期,生怅恨不已。因作《玉楼春》词,援笔书之,以写怏怏之怀。词曰:

  晓窗寂寂惊相遇,欲把芳心深意诉,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樱唇红半吐。匆匆已约欢娱处,可恨无情连夜雨;枕孤裳冷不成眠,挑尽残灯天未曙。生晨起会娇于妗所,因共至中堂,以夜所缀词示之,娇低声笑曰:“好事多磨,理故然也。然妾既许君矣,当别图之。”是日,生侍舅从邻家饮,至暮醉归,且思娇早问别图之言,疑娇还复至也,又沉醉睡熟。娇潜步至窗外。低声呼生者数次,生不之觉,娇怅恨而回,又疑生之诞己也,直欲要以盟誓。生剪缕发,书盟言于片纸付娇,娇亦剪发设盟以复于生。虽是极意慕恋,然终于无便可乘。一日,生收家书以从父晋纳粟补阆州武职,以生便弓马,取生归侍行。娇顾恋之极,作诗送行。诗曰:

  绿叶阴浓花正稀,声声杜字劝春归。
  相如千里悠悠去,不道文君泪湿衣。

  生得诗和韵以复娇,诗曰:

  密幄重帏舞蝶稀,相如只恐燕先归。
  文君为我坚心守,且莫轻拼金缕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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