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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生(4)


  时辰星映野,斜月入林。蹀躞蹒跚,约十余里,甫望见楼堞,逢人谘诹,始得至五岳观。果有黄道士者,童颜玉色,须眉似金,貌极怪伟,生顿首乞符。黄熟视而咍曰:“妖气濡染未深,何伤弓惊饵之早?子真机警人哉!”书三符付之曰:“终生佩之可也。”生承教而去。

  径来所寓寺中,寺僧见而惊曰:“先生一晌在何处?致老僧怀惑至今?”生以诡词绐之,问僮仆焉往,僧曰:“回南月余矣。”行李尚存乎?曰:“携去矣。”生惝怳无措手足处。僧曰:“先生岂无亲故仕于京师者,盍往就之?”生曰:“有亲属为部郎,往岁已左迁外补矣。今也则无。”僧曰:“朋友亦可与谋。”生曰:“纵朋友怜而顾我,我何面目见之?况任黎交谊,世有几人;倘觌面云泥,情何以堪!”僧曰:“先生固才貌兼者,怀策以谒时贤,投刺以干当道,必得上贡天子,何衣食之足虑乎?”生潸然曰:“落拓如此,谁复肯斡旋者!自媒不遂,则身辱名裂,宁冻馁以填沟壑,不忍摇尾向人也!”僧乃喟然叹曰:“往者余弗及,来者余弗闻,老僧眼中所见之士,先生一人而已。孓身无依,而不屑干谒;糊口有地,而深耻托钵。爱其品节,重其羔雁。先生尚志,非长贫贱者。请设一榻,而屈先生卖赋长安,以待时至,不亦可乎?”生乃感谢,便栖寺中,为人代书。

  一日,寺僧市五色绢笺,乞生作书,云为檀那作寿轴。书成苦无图章,即取玉章印之,僧更市面桃素食汤饼,易新衣,驾骡车,入城去。生目送而笑曰:“玉章今日出脱矣。守钱虏未必能辨,即以护封为押角,应无不可者,第恐识者见之捧腹耳。”晡时,僧却回,色殊愉快,入门即问曰:“先生写作俱佳,不待言矣,而所用图章,从何得来?”生曰:“偶然得之者,盖吾乡江皜臣之所镌也。”僧曰:“此大异事。城中王翁,敝寺檀施也。见图章,把玩良久,测其意,似喜似惊,再三致诘老僧,具说本末。翁嘱致声,翌日必欲先生入城,并携玉章。此老素浑朴,无废词,其言欲如此,则必如此矣。幸先生勿拘执,明晨同老僧一往,自有代步,不致役役也。”生窃怪莘女之言有征,诺之。

  早起同造王,王接待甚有礼。酒再巡,即索观玉章。生取诸怀,王一见,愕然,审辨色,询曰:“兄此物得自何方?望勿隐。”生曰:“实非故物,晚间偶循城溪闲步,将至广渠门,坐石小歇,见城隍雉缺处玉色莹然,拾得此印。不意见赏于翁,愈当宝贵矣。”王曰:“老夫不言,兄亦不知,盖此印实老夫之故物也,失之十余年矣。今闻得诸城湾,始追忆往日,曾归自郊坰,小遗于城下,恐坠落至损,暂置墙隙中,竟致遗忘,兄所言,询不诬矣。但此物虽微,先世所留遗也,讵可至我而失之。兄忠恕,如肯见还,当以千金奉酬耳。”生曰:“物归本主,理之固然,何敢望酬?”王大喜曰:“老夫有言,驷不及舌,兄勿却。”亟收印入内,一饷方出,奉生千金,更谢僧五十金,尽欢而散。

  生归寺,亦谢僧百金,始以情告之,并商改葬莘母女之事。僧曰:“先生不肯负恩于鬼,老僧敢绝义于人耶?荼荠不同亩,请早图之。”生遂出资,备双槥,鸠土工,偕僧至枯槐下,掘得骸骨二具。生大恸,沐以香汤,裹以锦襦,纳诸槥中。僧捐柏林净地方二丈以葬之,祭而复归。是夜,梦莘母女来谢,且告彼狐恨儿綦深,誓欲见祸,郎所得三符,祈于墓土焚其二,则无患矣。永诀矣,请从此辞。言讫,哭哀哀而去。生悲而寤,窗月正午,隐隐墙外犹有哭声。反侧不能复寐。次日语僧,僧曰:“莘女有灵,其言胡可不信”。即取符就墓前祝而焚之,纸灰飞起,旋转绕墓三匝,不因微风,直出树杪,知有神气也。

  生肄业成均,次年及第,屡仕清要,年未四十,以病告归,终身不娶,养一侄为螟蛉,教二弟成骐骥,巾栉付之小妾,米盐畀之老姁。日授方略,坐享宴安。冠千与之游,熟悉其事,秋宵剪烛,向予详述之。

  闲斋曰:

  王氏为富不仁,草菅人命,致莘女魂游地府。粉怨香愁,虽不能一控幽冥,为雪恨报冤之举,已足悲矣。虽然,自古钱能役鬼,财可通神,凡受其颠倒者,不知凡几矣。又何有于一莘?莘纵有灵,亦不过于月明雨晦之夕,泣酸风、悲冷露而已,又何能为乎?

  兰岩曰:

  凡人溺于所好,虽土穴几等华屋,村姬视同佳丽,又何必尽人入天台遇仙子哉?邱生闻莘女言,而勇于自新,得千金报不忘酬德,其享富厚、官清要也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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