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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有老妪相让道。其一曰:“妪年几何?”曰:“七十。”曰:“吾六十九。然则明年吾与尔同岁矣?”

  艾子在齐,居孟尝君门下者三年,孟尝君礼为上客。既而自齐反乎鲁,与季孙氏遇。季孙曰:“先生久于齐,齐之贤者为谁?”艾子曰:“无如孟尝君。”季孙曰:“何也?”艾子曰:“食客三千,衣廪无倦色,不贤而能之乎?”季孙曰:“嘻,先生欺余哉。三千客,余家亦有之,岂独田文?”艾子不觉敛容而起谢曰:“公亦鲁之贤者也,翌日敢造门下,求观三千客。”季孙曰:“诺。”明旦,艾子衣冠齐洁而往,入其门寂然也;升其堂,则无人焉。艾子疑之,意其必在别馆也。良久,季孙出见,诘之曰:“客安在?”季孙怅然曰:“先生来何暮?三千客各自归家吃饭去矣。”艾子胡卢而退。

  艾子讲道于嬴博之间,齐鲁之士从之者数十百人。一日,讲文王里之囚,偶赴宣王召,不及竟其说,一士怏怏返舍。其妻问之曰:“子日闻天子之教,归必欣然,今何不乐之甚也?”士曰:“朝来闻夫子说周文王,圣人也,今被其主殷纣无道,囚于里,吾怜其无辜,是以深生愁恼。”妻欲宽其忧,姑慰之曰:“今虽见囚,久当放赦,岂必禁锢终身?”士叹息曰:“不愁不放,只愁今夜在牢内,难过活耳。”

  燕里季之妻美而荡,私其怜少年。季闻而思袭之,一旦,伏而觇焉,见少年入室而门扃矣,因起叩门。妻惊曰:“吾夫也!奈何?”少年顾门:“有牖乎?”妻曰:“此无牖。”“有窦乎?”妻曰:“此无窦。”“然则安出?”妻目壁间布囊曰:“是足矣。”少年乃入囊,悬之床侧,曰:“问及,则绐以米也。”启门内。季遍室中求之,不得,徐至床侧,其囊累然而见,触之甚重,诘其妻曰:“是何物?”妻惧甚,嗫嗫久之不能答,而季厉声呵问不已。少年恐事露,不觉于囊中应曰:“吾乃米也。”季因扑杀之,及其妻。艾子闻而笑曰:“昔石言于晋,今米乃言于燕乎?”

  齐有病忘者,行则忘止,卧则忘起。其妻患之,谓曰:“闻艾子滑稽多知,能愈膏肓之疾,盍往师之?”其人曰:“善。”于是乘马挟弓矢而行,未一舍,内逼下马而便焉,矢植于土,马系于树。便讫,左顾而睹其矢,曰:“危乎流矢!奚自?几乎中予!”右顾而睹其马,喜曰:“虽受虚惊,乃得一马!”引辔将旋,忽自践其所遗粪,顿足曰:“踏却大粪,污吾履矣。惜哉!”鞭马反向归路而行,须曳抵家,徘徊门外曰:“此何人居?岂艾夫子所寓邪?”其妻适见之,知其又忘也,骂之。其人怅然。曰:“娘子素非相识,何故出语伤人?”

  虞任者,艾子之故人也,有女生二周。艾子为其子求聘。任曰:“贤嗣年几何?”答曰:“四岁。”任艴然曰:“公欲配吾女与老翁邪?”艾子不谕其旨曰:“何哉?”任曰:“贤嗣四岁,吾女二岁,是长一半年纪也。若吾女二十而嫁,贤嗣年四十;又不幸二十五而嫁,则嗣贤五十矣,非嫁一老翁邪?”艾子知其愚而止。

  齐宣王谓淳于髡曰:“天地几万岁而翻覆?”髡对曰:“闻之先师,天地以万岁为元,十二万岁为会,至会而翻覆矣。”艾子闻其言,大哭。宣王讶曰:“夫子何哭?”艾子收泪而对曰:“臣为十一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上百姓而哭。”王曰:“何也?”艾子曰:“愁他那年上,何处去躲这场灾难!”

  艾子畜羊两头于囿,羊牡者好斗,每遇生人,则逐而触之。门人辈往来,甚以为患,请于艾子曰:“夫子之羊牡而猛,请得阉之,则降其性而驯矣。”艾子笑曰:“尔不知今日无阳道的更猛里!”

  杨素与侯白行道畔,有槐树枯死。素曰:“侯秀才多能,何计令此树活?”白曰:“可取槐子悬之树上即活矣。”素问出何书。白曰:“岂不闻‘子在槐,何敢死’?”

  又一日,大雪拥炉,白入,素急问曰:“今早有人被蜈蚣咬痛欲死,若为治之。”白曰:“可取六月雪水涂之。”素曰:“六月那得雪?”白曰:“六月无雪,此时那得蜈蚣?”左右服其机警。

  李寰建节晋州,表兄武恭性诞妄,又称好道,及蓄古物,遇寰生日无饷遗,乃箱擎一故皂袄子与寰,云:“此是李令公收复京师时所服,愿尚书功业一似西平。”寰以书谢后,闻知恭生日,箱擎一破幞头饷恭,曰:“知兄深慕高真,求得一洪崖先生初得仙时幞头,愿兄得道一如洪崖。”宾僚无不大笑。余尝读谢绰宗《拾遗录》,云:“江夏王义恭,性爱古物,常遍就朝士求之。侍中何勖已有所送,而王徵萦不已。何甚不平,尝出行于道,遇狗枷,败犊鼻,乃命左右取之还,以箱擎送之,笺曰:‘承复须古物,今奉李斯狗枷,相如犊鼻。’”此颇与寰恭相类耳。

  姚岘有文学,而好滑稽,遇机即发。姚仆射南仲廉察陕郊,岘初释艰服候见,以宗从之,旧,延于中堂,吊讫,未语及他事,门外忽有投剌者云:“李过庭。”仆射曰:“过庭之名甚新,未知谁家子弟?”客将左右皆称不知。又闻岘知之否。岘初犹俯首颦眉,顷之自不可忍,敛手言曰:“恐是李趋儿。”仆射久方悟而大笑。

  石参政中立,性滑稽,天禧中为员外郎,时西域献狮子畜于御苑,日给羊肉十五斤,尝率同列往观。或曰:“彼兽也,给羊肉乃尔,吾辈忝预曹郎,日不过数斤,人翻不及兽乎?”石曰:“君何不知分也?彼乃苑中狮子,吾曹园外狼耳,安可并耶?”

  章郇公得像,与石资政中立素相友善,而石喜谈谐,尝戏章云:“昔时名画有戴松牛、韩干马,而今有章德像也。”

  景中,有郎官皮仲容者,偶出街衢,为一轻浮子所戏,遂前贺云:“闻君有台宪之命?”仲容立马愧谢。久之,徐闻其何以知之。对曰:“今新制台官必用僻姓者,故以君姓知之尔。”盖是时三院御史,乃仲简、论程、掌禹锡也。闻者传以为笑。

  刘博学有俊才,然滑稽喜谑。熙宁中,为开封府试官,出临以教思无穷论。举人上请曰:“此卦大像如何?”刘曰:“要见大像,当诣南御苑也。”又有请曰:“至于八月有凶。何也?”答曰:“九月固有凶矣。盖南苑豢驯像,而榜帖之出,常在八月、九月之间也。”马嘿为台官,弹奏轻薄不当,置在文馆。闻而叹曰:“既为马嘿,岂合驴鸣?”

  荆公、禹玉,熙宁中,同在相府。一日,同侍朝忽有虱自荆公襦领而上,直缘其须。上顾之笑,公不自知也。朝退,禹玉指以告公,公命从者去之。禹玉曰:“未可轻去,辄献一言以颂虱之功。”公曰:如何?”禹玉笑而应曰:“屡游相须,曾经御览。”荆公亦为之解颐。

  鲁直戏东坡曰:“昔王右军字为换鹅字。韩宗儒性饕餮,每得公一帖,于殿帅姚麟换羊肉十数斤。可名二丈书为换羊书。”东坡大笑。一日,公在翰苑,以圣节制撰纷冗,宗儒日作数简以图报书,使人立庭下,督索甚急。公笑谓曰:“传语本官,今日断屠。”

  秦士有好古物者,价虽贵,必购之。一日,有人持败席一扇,踵门而告曰:“昔鲁哀公命席以问孔子,此孔子所坐之席也。”秦士大惬,以为古,遂以负郭之田易之。逾时,又有持枯竹一枝,告之曰:“孔子之席,去今未远,而子以田售。吾此杖乃大王避狄,杖策去时所操之棰也,盖先孔子又数百年矣,子何以偿我?”秦士大喜,因倾家资悉与之。既而又有持巧漆碗一只曰:“席与杖皆周时物,固未为古也;此碗乃舜造漆器时作,盖又远于周矣,子何以偿我?”秦士愈以为远,遂虚所居之宅以予之。三器既得,而田舍资用尽去,致无以衣食,然好古之心,终未忍舍三器;于是披哀公之席,持太王之杖,执舜所作之碗,行丐与于市,曰:“那个衣饮父母,有太公九府钱,乞我一文!”闻者喷饭。

  唐李文礼累迁至扬州司马,质性迟缓。时在扬州,有吏自京还,得长史家书,云姊亡,请择日发之。李忽闻姊亡,乃大号恸。吏复白曰:“是长史姊。”李久而徐问曰:“是长史姊耶?”吏曰:“是。”李曰:“我无姊,向亦怪矣。”

  彭渊材初见范文正公画像,惊喜再拜,前磬折,称“新昌布衣彭几幸获拜谒”,既罢,熟视,曰:“有奇德者必有奇形。”乃引镜自照,又捋其须曰:“大略似之矣,但只无耳毫数茎耳,年大当十相具足也。”又至庐山太平观,见狄梁公像,眉目入鬓,又前再拜,赞曰:“有宋进士彭几谨拜谒。”又熟视久之,呼刀镊者,使剌其眉尾,令作卓枝入鬓之状。家人辈望见惊笑。渊材怒曰:“何笑?吾前见范文正公,恨无耳毫;今见狄梁公,不敢不剃眉,何笑之乎?”

  唐陈国张伯偕与弟仲偕形貌一般。仲偕娶妻,妻新妆毕,忽见伯偕自窗外过。妻问曰:“我今妆饰好否?”答曰:“我伯偕也。”妻赧然趋避。既出房,至姑所,又逢伯偕,告之曰:“适见伯伯大羞。”伯偕笑曰:“误,误,我固伯也。”

  白汲与其弟孪生,状貌酷相肖,人不能辨。一日,汲自外归,弟妻以为其夫也,迎而呼之,不应,即时詈之,遂批其颊。汲正色谓之曰:“我乃伯也。”妇惶愧而退。汲自是更其冠,以为别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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