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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三国时谚曰:“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盖当时形胜,自是建业为上游,而文物之繁丽,沃野之富饶,又所不论也。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帝王之都,诸葛武侯已称之矣,但孙氏及晋,不过百年,宋、齐、梁、陈,为祚愈促。我太祖定鼎创业,将垂万祀,而再世之后,竟复北迁,岂王气之有限耶?抑终是偏安之势,非一统之规也。

  金陵规模稍狭,钟山太逼,而长江又太逼,前无余地,觉无绵远气象。其大略仿佛甚似闽中,但闽又较偏一隅耳。

  金陵钟山,百里外望之,紫气浮动,郁郁葱葱,太祖孝陵在焉,知王气之未艾也。又城中民居,凡有小楼,东北望,无不见钟山者。其他四远诸山,重沓环抱。刘禹锡诗“山围故国周遭在”,高季迪“白下有山皆绕郭”是也。但有牛首一山,背城而外向,然使此山亦内绕,则无复出气,不成都矣。

  建业之似闽中有三:城中之山,半截郭外,一也;大江数重,环绕如带,二也;四面诸山,环拱会城,三也。金陵以三吴为东门,楚、蜀为西户;闽中以吴、越为北门,岭表为南府。至于阻险自固,金陵则藉水,闽中则藉山。若夫干戈扰攘之际,金陵为必争之地,闽可毕世不被兵也。

  近人有谓金陵山形散而不聚,江流去而不留,非帝王都也,其言固似太过,但天下如人一身,帝都不在元首亦当在胸,今大一统之时,金陵在左腋下,何以运四方乎?天之北极,人君之位也,必正中而近北,则今日之燕京近之矣。江左六朝失淮以北,则又建康为上游,且相承正朔,二百余载矣。何不可都之有?

  金陵南门名曰聚宝,相传洪武初沈万三所筑也。沈之富甲于江南,太祖令筑东南诸城,西北者未就而沈工已竣矣。太祖屡欲杀之。人言“其家有聚宝盆,故能致富”,沈遂声言以盆埋城门下以镇王气,故以名门云。迤东有赛公桥,云“沈造数桥,自以为能诩其子妇,妇恚,自出己财为之,其宏丽工致又倍于沈,故以赛公名也”。沈后以事编置云南,子孙仍富,或言其有点化之术耳。

  金陵诸胜如凤皇台、杏花村、雨花台,皆一抔黄土耳,惟摄山、石灰、牛首诸寺,宏丽无恙。城中之寺,莫饬于瓦棺;城外之寺,莫雄于天界。至于长干一望,丛林相续,金碧照目,梵呗聒耳,即西湖之繁华,长安之壮丽,未有以敌此者也。

  余承乏留都北部,留都三法司省寺独在太平门外,左钟山而右玄武湖,出门,太平堤逶迤二里许,春花夏鸟,秋月冬雪,四时景光皆足娱人,缓辔徐行,晨入酉出,啸歌自足,忘其署之冷也。嗣是移官职,方徙北水部,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追思曩者,闲心乐地,讵可复得?故今宦者谓留都为仙吏,而留都诸曹中,司寇之属,尤为神仙也,然不可为巧宦者道也。

  金陵有莫愁湖。莫愁,石城女子,非石头城也。石城在古为复州郢中,今之承天府是也。且与襄阳估客同为一事。今人误以为石头城,故并其湖而妄名之耳。

  雨花台下一派沙土中常有五色石子,状如<韦曷>,青、碧、红、绿不等,亦有极通明可爱者,不减宝石也。雨后,行人往往拾得之。岂当时天所雨花,其精气凝而为石耶?

  牛首山寺,窗中见塔影,闭门则影从门罅入,其影倒见,尖反向门,塔相去甚远,此理之不可晓者。何处无塔?何处无窗隙?而塔影未必入,即入而未必倒也。

  灵谷寺乃太祖改葬宝志之所,规制甚丽,中殿无梁,云犹是六朝所建也。有琵琶谷,拍手辄鸣,作琵琶声。寺原有松十万株,近为僧众所盗,以刀刻其皮一周,无何则枯死,辄报官而薪之,今所存不能十之一也。

  太祖于金陵建十六楼,以处官伎:曰来宾,曰重译,曰清江,曰石城,曰鹤鸣,曰醉仙,曰乐民,曰集贤,曰讴歌,曰鼓腹,曰轻烟,曰淡粉,曰梅妍,曰柳翠,曰南市,曰北市,盖当时缙绅通得用官伎,如宋时事,不惟见盛时文罔之疏,亦足见升平欢乐之象。今时刑法日密,吏治日操切,而粉黛歌粉之辈,亦几无以自存,非复盛时景象矣。王百谷送王元美诗云:“最是伤心桃叶渡,春来闻说雀堪罗。”语虽不典,然实关于国家兴衰之兆,非浪语也。

  金陵、秦淮一带,夹岸楼阁,中流箫鼓,日夜不绝,盖其繁华佳丽,自六朝以来已然矣。杜牧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夫国之兴亡,岂关于游人歌妓哉?六朝以盘乐亡,而东汉以节义,宋人以理学,亦卒归于亡耳!但使国家承平,管弦之声不绝,亦足妆点太平,良胜悲苦呻吟之声也。

  金陵街道极宽广,虽九轨可容。近来生齿渐蕃,民居日密,稍稍侵官道以为尘肆,此亦必然之势也。天造草昧兵火之后,余地自多,弈世承平,户口数倍,岂能于屋上架屋,必蚕食而充拓之。官府又何爱此无用之地,而不令百姓之熙熙穰穰也?近来一二为政者苦欲复当时之故基,民居官署概欲拆毁,使流离载道,瓦砾极目,不祥之兆莫大焉。

  姑苏虽霸国之余习,山海之厚利,然其人乖巧而俗侈靡,不惟不可都,亦不可居也。士子习于周旋,文饰俯仰,应对娴熟,至不可耐。而市井小人,百虚一实,舞文狙诈,不事本业。盖视四方之人,皆以为椎鲁可笑,而独擅巧胜之名,殊不知其巧者,乃所以为拙也。

  三吴赋税之重甲于天下,一县可敌江北一大郡,破家亡身者往往有之,而闾阎不困者,何也?盖其山海之利,所入不赀,而人之射利,无微不析,真所谓弥天之网,竟野之罘,兽尽于山,鱼穷于泽者矣。其人亦生而辩析,即穷巷下亻庸,无不能言语进退者,亦其风气使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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