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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三(2)


  孟轲诚学孔子者也,其有背而违之者,《常语》讨之甚明。世之学者,不求其意,漠尔而非之,是亦有由然也。何也?由孔子百余岁而有孟轲,由孟轲数百岁而及扬雄,又数百岁而及韩愈。扬与韩,贤人也,其所以推尊孟子,皆著于其书。今《常语》骤有异于二子,宜乎其学轲者相惊而譊譊也。然譊譊者,岂知二子之尊轲处,《常语》亦尊之矣。所缪者,教诸侯以叛天子,以为非孔子之志也,又以“尽信书不如无书”之说为今之害。故今之儒者,往往由此言而破《六经》,《常语》可不作邪?且由孟子没千数百年矣,初荀卿尝一白其非,而扼于扬子云,及退之“醇乎醇”之说行,而后之学子遂尊信之。至于今兹,其道乃高出于《六经》,《常语》不作,熟为究明?或日:“子言则是矣,如众口何?”曰:“顾与圣人如何尔,尚谁众人之间哉!故曰人知之非我利,人不知非我害。”(右傅野《述常语》)

  桃应问于孟子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叟杀人,则如之何?”曰:“执之而已矣。”“然则舜不禁与?”曰:“舜安得而禁之哉?夫有所受之也。”“然则舜如之何?”曰:“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然,乐而忘其天下。”刘子曰:“孟子之言,察而不尽理,权而不尽义。孝子之事亲也,既外竭其力,又内致其志,不使其亲有不义之名,不使其人有间非之言。瞽叟使舜涂廪,从而焚之,乃下;使浚井,从而掩之,乃出;舜往于田,日号泣于天,夔夔齐栗,瞽叟亦允若。《书》曰:‘父顽,母嚣,弟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由是观之,舜为天子,瞽叟必不杀人也。仲尼之作《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故以子则讳父,以臣则讳君,岂独《春秋》然哉?虽为士者亦然。故必原父子之亲、君臣之义以听之。昔者商鞅之作法也,太子犯之。鞅曰:太子,君之贰也,不可以刑,刑其傅与师。鞅之法刻矣,然而犹有所移。由是观之,瞽叟杀人,皋陶必不执也。叶公子高问于孔子曰:‘吾党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何如?’孔子曰:‘不可。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由是观之,瞽叟杀人,皋陶虽执之,舜必不听也。舜岂以天下有所受,顾临其亲哉?夫圣人莫大焉,天子莫尊焉,以天下养,莫备焉。德为圣人,尊为天子,以天下养,然而不能使其亲无一朝之患,是则非舜也。知圣人之德,知天子之尊,知天下养之备焉,而不知天子父之贵也,而务搏执之,是则非皋陶也。无其事云尔,有其事,奚至于‘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故曰孟子之言,察而不尽理,权而不尽义。夫衡之为物也,徒悬则偏而倚,加权焉则运而平。一重一轻之间,圣人权之时也。请问权?曰:皋陶不难弃士,不过失刑而已矣。以君臣权之,天下之为君臣者必定,义莫高焉。舜不难弃位,不过隐法而已矣。以父子权之,天下之为父子者必悦,仁莫盛焉。故善为政者,无以小妨大,无以名毁义,无以术害道,无以所贱干所贵,迂其身有以利天下则为之,贬其名有以安天下则为之,其唯舜、皋陶乎?”(右刘原父《明舜》)

  予读韩愈书,知其斥杨墨、排释老,以尊圣人之道,其志笃矣。自孟轲扬雄没,传其道而醇者,唯韩愈氏而已。然其言孟轲辅圣明道之功不在禹下,斯亦过矣。得非美其流而忘其源乎?当尧之时,洪水浸天下,民病其害深矣。虽尧舜之圣,犹咨嗟遑遑,未有以治之之道,禹乃决横流而放于海,粒斯民而奠厥居,是天下之患,非禹不能去,昭昭然矣。虽百夔离又何益哉?孔子之道,衣被天地,陶甄日月,万类之性,人灵之本,孰不由其德而能存乎?苟一日失之,则鸟兽之不若也。当周之亡,辩诈暴横,圣人之道偶不行于一时,亦犹天地之晦,日月之蚀,运之常也,复何伤乎?盂轲,学圣人者也,愤然而兴,辟杨墨,诛叛义,以尊周公、孔子,信有大功于世。然圣人之道无可无不可,苟当时轲之徒不能力排杨墨,横遏异端,明仁义以训天下,则圣人之教果从而废乎?若使圣人之道遭杨墨之害而遂衰微,则亦一家之小说尔,又乌足谓万世之法哉?轲虽欲张大其教,天下可从而兴乎?是圣人之道,不为一人而废,一人而兴,又昭昭然矣。其后嬴政肆虐,火其书,窒其途,愚天下之耳目,使不能通其说,其为害过杨墨远矣。然汉家之兴,则孔氏之言,雷震于海内,岂又由轲之辩而后行邪?故曰:誉之不足益,毁之不足损,由其道大也。后之儒者,有能立言著书,振扬其风,发明其旨则可矣。若曰:随其废而兴之,因其塞而通之,得非过矣乎?予谓杨墨之祸,未若洪水;然而九年之害,非禹不能平。孔氏之道,虽见侵毁,亦不由轲而益尊。苟毁誉由轲而兴,则不足谓之孔氏之道,使圣人复生,必不易于言也。(右张俞《论韩愈称孟子功不在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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