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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箫美人


  徐鏊,字朝楫,长洲人,家东城下。为人美丰仪,好修饰,而尤善音律,虽居廛陌,雅有士人风度。弘治辛酉,年十九矣。其舅氏张镇者,富人也。延鏊主解库,以堂东小厢为之卧室。

  是岁七夕,月明如昼,鏊吹箫以自娱。入二鼓,拥金榻上,呜呜未休。忽闻异香酷烈,双扉自开。有巨犬突入,项缀金铃,绕室一周而去。鏊方讶之,闻庭中人语切切。有女郎携梅花灯,循阶而上,分两行,凡十六辈。最后一美人,年可十八九。瑶冠凤履,文犀带,着方锦纱袍,袖广几二尺,若世所画宫妆之状,而玉色莹然,与月光交映,真天人也。诸侍女服饰略同,而形制差小,其貌亦非寻常所见。入门,各出笼中红烛,插银台上。一室朗然,四壁顿觉宏敞。鏊股栗,罔知所措。美人徐步就榻坐,引手入衾,抚鏊体殆遍。良久趋出,不交一言。诸侍女导从而去,香烛一时俱灭。鏊惊怪,志意惶惑者累日。

  越三夕,月色愈明。鏊将寝,又觉香气异常,心念昨者佳丽,得无又至乎;逡巡间,侍女复拥美人来室中。罗设酒肴,若几席拖架之属,不见有携之者,而无不毕具。美人南乡坐,顾盼左右,光彩烨如。使侍女唤鏊,鏊整衣冠起揖之。美人顾使坐其右。侍女唤鏊捧玉杯进酒,酒味醇烈特异。而肴核精腆,水陆珍错,不可名状。美人谓鏊曰:“卿勿疑讶,身非相祸者。与卿宿缘,应得谐合,虽不能大有补益,然能令卿资用无乏。世间之物,唯卿所欲,即不难致,但忧卿福薄耳。”复亲酌,劝鏊稍前促坐。辞致温婉,笑语款洽。鏊唯唯,不能出一言,饮食而已。夫人曰:“昨听得箫声,知卿兴致非浅。身亦薄晓丝竹,愿一闻之。”

  顾侍女取箫,授鏊吹罢。美人继奏一曲,音调清越,不能按也。且笑曰:“秦家儿女才吹得世间下俚调,如何解引得凤凰来?令渠萧生在,应不羞为徐郎作奴。”逡巡去。越明夕,又至。饮酒间,侍女请曰:“夜向深矣!”因拂榻促眠,美人低面微笑。良久,乃相携登榻。帏帐茵席,穷极瑰丽,非复鏊向时之比也。鏊心念:吾试诈跌入地,观其何为?念方起,榻下已遍铺锦褥,殆无隙地。美人解衣,独着红绡裹肚一事,相与就枕,交会。已而流丹浃籍,宛转恇怯难胜。鏊于斯时,情志飞荡,颠倒若狂矣!然竟莫能一言。天且明,美人先起,揭帐。侍女十馀,奉匜沃盥。良久,妆讫言别。谓鏊曰:“时运相从,良非容易。此后欢好无间,卿举一念,身即却来。但忧卿意不坚,或轻向人道,不为卿福耳!”遂去。鏊恍然自失,徘徊凝睇者久之。

  昼出,人觉其衣香气酷烈,多怪之者。自是每一举念,则香气发,美人辄来,来则携酒为欢。频向鏊说天上事,及诸仙人变化,言甚奇妙,非世所闻。鏊心欲质其居止所向,而相见辄讷于辞,乃书小札问之。终不答,曰:“卿得好妇自足,何烦穷问?”间自言:“吾从九江来,闻苏杭名郡多胜景,故尔暂游,此世中处处是吾家。”其美人虽柔和自喜,而御下极严。诸侍女在左右,惴惴跪拜惟谨。使事鏊必如事己。一人以汤进,微偃蹇,辄摘其耳,使跪谢乃已。

  鏊时有所须,应心而至。一日出行,见道旁柑子,意甚欲之。及夕,美人袖出数十颗遗焉。市物有不得者,必为委曲方便致之。鏊有佳布数匹,或剪六尺藏焉。鏊方动觉,美人来语其处,令收之。解库中失金首饰,美人指令于黄牛坊钱肆中寻之。曰:“盗者已易钱若干去矣。”诘朝往访焉,物宛然在,径取以归,主人者徒睁目视而已。鏊尝与人有争,稍不胜,其人或无故僵卧,或以他事,横被折辱。美人辄告曰:“奴辈无礼,已为郎报之矣。”

  如此往还数月,外间或微闻之。有爱鏊者,疑其妖,劝使勿近。美人已知之,见鏊曰:“痴奴妄言,世宁有妖如我者乎?”鏊尝以事出,美人辄至邸中,会合如常。其眠处,人虽甚多,了不觉也。数戒鏊勿泄,而鏊不能忍,时复漏言,传闻浸广,或潜相窥伺。美人始愠。会鏊母闻其事,使召鏊归,谋为娶妻以绝之,鏊不能违。美人一夕见曰:“郎有外心,吾不敢复相从矣!”遂绝不复来。鏊虽念之,终莫能致也。

  至十一月望后,鏊夜梦四卒来呼,过所居萧家巷,立土地祠外。一卒入呼土神,神出,方巾白袍老神也。同行曰:“夫人召。”鏊随之,出胥门,蹑水而度,到大第院。墙里外乔木数百,蔽翳天日。历三重门,门尽朱漆兽环,金浮沤钉,有人守之。至堂下,堂可高八九仞,陛数十级,下有鹤,屈头缩一足立卧焉。彩绣朱碧,上下焕映。小青衣遥见鏊,奔入报云:“薄情郎至矣。”堂内女儿捧香者,调鹦鹉者,弄琵琶者,歌者,舞者,不知几辈,更迭从窗隙看鏊。亦有旧识,相呼者,笑者,微谇骂者。俄闻珮声泠然,香烟如云。堂内逆相报云:“夫人来!”

  老人牵鏊使跪。窥帘中,有大地金炉,燃兽炭。美人拥炉坐,自提箸挟火。时或长叹云:“我曾道渠无福,果不错。”少时闻呼卷帘,美人见鏊,数之曰:“卿大负心者。昔语卿云何,而辄背之?今日相见,愧否?”因歔欷泣下,曰:“与卿本期终始,何图乃尔?”诸姬左右侍者或进曰:“夫人无自苦,个儿郎无义,便当杀却,何复云云。”颐指群卒,以大杖击鏊,至八十。鏊呼曰:“吾迫于亲命,非出本怀。况尝蒙顾复,情分不薄,彼洞箫犹在,何无香火情耶?”美人因呼停杖。曰:“实欲杀卿,感念畴昔,今贳卿死。”鏊起,匍匐拜谢。因放出,老翁仍送还。登桥失足,遂觉。两股创甚,卧不能起。又五六夕,复见美人来,将鏊责之。如前语云:“卿自无福,非关身事。”既去,疮即瘥。后诣胥门,踪迹其境,杳不可得。竟莫测为何等人也!时人作《洞箫记》。见《艳异编》。

  妇有过美人者乎?得此佳偶,自可不婚。即亲命严切,亦宜与美人商之,必有说而处此。娶云再要,斥为薄情郎不枉耳。第吾闻神仙不妒,此美人又何甚也?察鏊始终,不过一老实头人。一箫之外,别无寸长,而美人眷顾如此,又不可解。

  轻爱轻杀,俱非仙家事,殆他妖所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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