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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娇(1)


  申纯,字厚卿,祖汴人也。随父寓成都。天姿卓越,杰出世表。宣和间,荐而不第,归,郁郁不自胜。家居月余,因适邻郡,谒母舅王通判。舅引生至中堂拜妗。因呼其子善父出拜,年七岁矣。再命侍女飞红呼娇娘来,良久,飞红附耳语妗,以娇未经妆为言。妗怒曰:“三哥家人也(生第三),出见何害!”生闻之,因曰:“百一姐(娇第百一)无他故,姑俟何如?”妗因笑曰:“适方出浴,未理妆耳。”又令他侍女促之。顷刻,娇自左掖出拜。双鬟绾绿,色夺图画中人,朱粉未施,而天然殊莹。生见之,不觉自失。叙礼竟,娇因立妗右。生熟视,目摇心荡,不自禁制。妗笑曰:“三哥远来劳苦,宜就舍少息。”因室之于室之东,去堂二十余步。生归馆后,功名之心顿释,日夕惟慕娇娘而已。舅、妗皆以生久不相见,款留备至。生亦幸其相留,冀得乘间致款曲于娇也。平常出入舅家,周旋堂庑,虽时与娇晤,未敢妄语相及。久之,察其动静,言笑举止如有疑猜不定之状,知其赋性特甚也。求所以导情,而未能得便。

  一夕,娇晚绣红窗下,倚床视荼花,久不移目。生轻步踵其后,娇不知也,因浩然长叹。生低声问曰:“尔何叹也,将有思乎?”娇不答,良久乃曰:“兄何自来此?日晚矣,春寒逼人,兄觉之乎?”生知娇以他辞相拒,因应曰:“春寒固也。”娇正视,逡巡引去,生亦归舍。自后时同歌笑,生言稍移邪,娇则凝袂正色,若不可犯。生以为娇年幼不谙情事,因不介意。

  一日,舅有他甥至,开宴,申生预坐。酒半,妗起酌酒劝他甥,因及生,生辞。妗曰:“子量素洪,独不能一开怀乎?”生言:“失志功名,且病久,不复能饮。”妗未答,娇参语曰:“三兄似不任酒力矣!姑止此。”妗乃辍觞退步,酌酒劝舅。申生之前,烛烬长而暗。娇促步至烛前,以手弹烛,因流视语生曰:“非妾,则君醉甚矣!”生谢曰:“此恩当铭肺腑。”娇微笑曰:“此乃恩乎?”语未毕,妗因索水涤觞,娇乃引去。自此生复留意。

  一夕,娇独坐于堂侧惜花轩内,生偶至,见娇凭阑无语。时花槛中有牡丹数本,欲开未开。生还取笔,挥二绝以戏之曰:

  “乱惹祥烟倚粉墙,绛罗轻卷映朝阳。芳心一点千重束,肯念凭阑人断肠。”

  “娇姿质艳不胜春,何意无言恨转深。惆怅东君不相顾,空留一片惜花心。”

  娇得诗,巡檐展诵未毕,忽闻妗语,娇乃藏之袖间趋归堂中。生怅恨,殆无以为怀,因作一绝,题于堂西之绿窗上。诗曰:

  “日影萦阶睡正醒,篆烟如缕午风平。玉箫吹尽霓裳调,谁识莺声与风声。”

  后二日,舅他出。娇窥生不在,直入卧室,见西窗题句,踌躇玩味,知生之属意有在,乃濡笔和韵以寄意焉。诗曰:

  “春愁压梦苦难醒,日迥风微漏正平。魂断不堪初起处,落花枝上晓莺声。”

  生归,见娇所和诗,愿得之心逾于平常。然言语相挑,或对或否,乍昵乍违,莫测其意。

  一日,舅、妗开宴,自午至暮。酒散,舅、妗起归舍,生独危坐堂中,欲即外舍。俄而娇至筵所,抽左髻钿钗,匀博山,理余香。生因曰:“夜分人寝矣,安用此?”娇曰:“香贵长存,安可以夜深弃之。”生曰:“篆灰有心足矣!”娇不答,乃行近堂阶,开帘仰视,月色如昼。因呼侍女小慧,画月以记。乃顾生曰:“月至此,夜几许?”生亦起下阶,瞻望星汉,曰:“织女将斜,夜深矣。”因曰:“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娇曰:“东坡钟情何厚也!”生曰:“情有甚于此焉,可以此诮东坡也!”娇曰:“于我何独无之?”生曰:“诚然,则佳句所谓‘压梦’者,果何物而‘苦难醒’乎?”言情颇狎,娇因促步下阶,逼生曰:“凡谓织女银河何在也?”生见娇之骤近,恍然自失,未及即对,俄闻户内妗问娇寝未,娇乃遁去。

  次日,生追忆昨夕之事,自疑有获。然每思遇事多参商,愈不自足。乃作《减字木兰花》词以记之。曰:

  “春宵陪宴,歌罢酒阑人正倦。危坐中堂,倏见仙娥出洞房。博山香烬,素手重添银漏永。织女斜河,月白风清良夜何。”

  次日晨起,生入揖妗。既出,遇娇于堂西小阁中。娇时对镜画眉未终,生近前谓之曰:“兰煤灯烬耶,烛花也。”娇曰:“灯花耳,妾用意积之。”生曰:“愿以一半丐我书家信。”娇令生分半,生举手油污其指,因请娇曰:“子宜分赠,何重劳客耶?”娇曰:“既许君矣,宁惜此。”遂以指抉煤之半以赠生,因牵生衣拭指污处,曰:“缘兄得此,可作无事人邪?”生笑曰:“敢不留以为质。”娇因变色曰:“妾无他意,君何戏我!”生见娇色变,恐妗知之,因趋出,珍藏所分之煤于枕中,因作《西江月》词以记之,曰:

  “试问兰煤灯烬,佳人积久方成。殷勤一半付多情,油污不堪自整。妾手分来的的,郎衣拭处轻轻。为言留取表深诚,此约又还未定。”

  自后生心摇荡特甚,不能顷刻少置。伏枕对烛,夜肠九回,思欲履危道以实娇心而未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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