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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晅


  唐晅,晋昌人也。妻张氏,滑州隐士张恭之幼女,即晅姑所出,甚有令德。开元十八年,晅以故入洛,累月不得归。夜宿主人,梦其妻隔花泣,俄而窥井笑。及觉,心恶之,以问日者。曰:“隔花泣者,颜随风谢。窥井笑者,喜于泉路也。”居数日,果有凶信,晅悲恸倍常。

  后数岁,方得归渭南,追其陈迹,感而赋诗曰:

  “幽室悲长簟,妆楼泣镜台。
  独悲桃李节,不共一时开。
  魂兮若有感,仿佛梦中来。”

  是夕风露清虚,晅耿耿不寐,更悲吟前悼亡诗。忽闻暗中若泣声,初远渐近。晅惊恻觉有异,乃祝之曰:“倘是十娘子之灵,何惜一见相叙也,勿以幽冥隔碍宿昔之爱。”须臾闻言曰:“儿即张氏也。闻君悲吟,虽处阴冥,实所恻怆。是以此夕与君相闻。”晅惊泣曰:“在心之事,卒难申叙。然得一见颜色,死不恨矣。”答曰:“隐显道别,相见殊难。亦虑君有疑心,妾非不欲尽也。”晅词益恳,誓无疑贰。俄而闻唤罗敷取镜,又闻暗中飒飒然人行声。罗敷先出前拜,言:“娘子欲叙夙昔,正期与七郎相见。”晅问罗敷曰:“我开元八年,典汝与仙州康家,闻汝已死矣,今何得在此?”答曰:“被娘子赎来,会看阿美。”阿美,即晅之亡女也。晅又恻然。须臾,命灯烛立于阼阶之北。晅趋前泣而拜,妻答拜。晅乃执手叙平生,妻流涕谓晅曰:“阴阳道隔,与君久别。虽冥寞无据,至于相思,尝不去心。今六合之日,冥官感君诚恳,放儿暂来。千年一遇,悲喜兼集。况美娘幼小,嘱付无人。今夕何夕,再遂申款。”晅乃命家人列拜起居,徙灯入室。施布帷帐,不肯先坐。乃曰:“阴阳尊卑,以生人为贵,君可先坐。”晅即如言。笑谓晅曰:“君情既不易平生,然闻君已再婚,君新人在淮南。吾亦知甚平善。”晅因问:“欲何膳?”答曰:“冥中珍羞亦备,唯无浆水粥耳。”

  晅即命备之。既至,索别器摊之而食,向口如尽。及撤之,粥宛然在。晅悉饭其从者。有老姥不肯同坐。妻曰:“伊是旧人,不同群小。”谓晅曰:“此是紫菊姥,岂不识耶?”晅乃记念,别席饭之。其余侍者,晅多不识。闻呼名字,乃晅从京回日,多剪纸人奴婢所题之名。问妻,妻曰:“皆君所与者。”乃知钱财奴婢,无不得也。妻曰:“往日尝弄一金镂合子,藏于堂屋西北斗拱中,无人知处。”取果得。又曰:“岂不欲见美娘乎?今已长成。”晅曰:“美娘亡时襁褓,地下岂受岁乎?”答曰:“无异也。”

  须臾,美娘至,可五六岁。晅抚之而泣。妻曰:“莫惊儿。”罗敷却抱,忽不见。晅令下床帷,申缱绻,宛如平生,但觉手足呼吸冷耳。又问:“冥中居何处?”答曰:“在舅姑左右。”晅曰:“娘子神灵如此,何不还返?”答曰:“人死之后,魂魄异处。皆有所录,杳不关形骸也。君何不验梦中,安能记其身也。儿亡之后都不记,死时,亦不知殡葬之处。钱财奴婢,君与之则得。至如形骸,实总不管。”既而绸缪夜深,晅曰:“妇人没地下,亦有再适乎?”答曰:“死生同流,贞邪各异。且儿亡,堂上欲夺儿志,嫁与北庭都护郑乾观侄明远。儿誓志确然,上下矜悯,得免。”晅闻,怃然感怀,而赠诗曰:

  “峄阳桐半死,延津剑一沉。

  如何宿昔内,空负百年心。”

  妻曰:“方见君情,辄欲留答,可乎?”晅曰:“曩日不属文,何以为词?”妻曰:“文词素慕,虑君嫌猜,故不为耳。”遂裂带题诗曰:

  “不分殊幽显,那堪异古今。

  阴阳途自隔,聚散两难心。”

  晅含涕言叙,悲喜之间,不觉天明。须臾,闻叩门声,言:“翁婆传说,令催新妇,恐天明冥司督责。”妻泣而起,与晅决别。晅修启状以附之,执手曰:“何时再见?”答曰:“四十年耳。”留一罗帛子与晅为念。晅答一金钿合子。即曰:“前途日限,不可久留。自非四十年外,无相见期。若墓间祭祀,都无益。必有相飨,但月尽日黄昏,于野田中,或于河畔,呼名字,儿尽得也。匆匆不果久语,愿自爱。”言讫,登车而去。举家皆见。

  事见唐晅《手记》。

  据云:“地下亦受岁。”则西施、洛妃辈,至唐时皆当数百岁老人,犹侈谈幽遇,不足呕耶!又云:“形骸总不管,亦不知葬处。”堪舆家犹谓枯骨能福子孙,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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