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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讼类二12


  ◎京师中兴旅馆案

  京师正阳门外西河沿有中兴旅馆者,地当繁会,密迩东西两车站,盖从政者流谒选朝觐之所萃也。光绪乙巳春,一日有客至,操近畿音,而资装殊少,馆人以常客遇之。客居二十四号房,寡来往,日无所营,惟寂处,踰数月,未言去。旅馆通例,客戒行,则给茶酒之资于侍者,常住者苟非聚博或他游戏事,则侍者无所得,故侍者每喜新客,客居久则厌之,呼茶呼饭不时至,其惯习也。

  某日晨,二十四号之房门不启,侍者问掌柜,则门钥未交,掌柜以其积欠房膳金也,疑其遁,穴窗窥之,见衾箧未动,人横于地。时流行疫方盛,意必猝病致毙,然何又自锁其门?顾已见死人,则群骇而呼,俄顷间,旅客亦麕至,有询者,有诘者,有疑掌柜挟嫌者,有责侍者不谨者,咸张口眵目,环集室外,百声杂叱,喧嚣不可止。

  于时掌柜排众发言,谓:“冤有头,债有主,人死于店,为店主之责,无多言,决不为诸公累。但客何以死,何以锁门而死,事非验不明。以吾之意,其开门,乞诸公为之证,如可者,则令侍者开门。”客相视无言,顾亦无他策,则群从掌柜呼侍者,伐锁而启门。

  门启,群哄而入,见赫然陈于地者,其旁有血迹,则又群骇而呼,掌柜曰:“毋躁,姑视之。”则群却立以观。时则值此号之侍者胆颇豪,且知无所逃其责,从掌柜之指,迫而观之,瞿然曰:“非客也,此德恒玉器铺伙也。”掌柜从而察之,曰:“噫,是矣,客何往?上德恒玉器铺伙也,胡为死于此?且有伤。”客言:“事至此,宜鸣官,非然者,余辈且不敢居此。”掌柜亦曰:“事至此,宜鸣官。”乃令侍者守其室,至外城巡警总厅报之。

  京城地面刑名事向属城坊,是年九月裁城坊,初置巡警部,设内外城巡警厅丞佥事各官,粗举大纲,调用人员,半年少气盛,常喜事,有案报,则随往。时勘案者为行走佥事某,先行正式之勘验。当据勘验得,中兴旅馆房屋一所,坐落外城石一区西河沿中间路北地方,计共平屋四层,西跨院平屋两层,二十四号房在中间第二层正房东首,隔墙小院,北屋一间,向东向南均不通别处。

  南窗两扇,窗纸有穿孔,窗西边朝南房门,门上布帘,门屈戌已毁。房内靠窗土炕,枕席未动,西墙方桌一张,上置茶壶烟袋零伴,东墙凳阁软包筐子零件。房内单靠二,方杌一。尸卧炕前桌旁,仰面右侧,头西足东,左足微曲,地有血迹,旁遗小刀一柄。又命移尸向光处,检验尸体,当据检验得,死者李玉昌,年一十七岁,身穿蓝夏布长衫,白布坎肩裤,鞋袜全。尸身量长四尺三寸五分,仰面,面色白,致命左乳下尖刀伤一处,斜长七分,宽三分,深入内。合面,谷道污秽,余无故。委系生前受伤身死,凶哭小尖刀一柄,比较伤痕相符。

  佥事勘验毕,命将尸身掩盖,行就地之研讯。于是传讯店主,问姓,答:“周。”问名,答:“祥美。”问:“何处人?”答:“山东登州府福山县。”问年,答:“四十八岁。”问:“此店尔亲开否?”答:“是。”问:“若干年?”答:“二十余年。”问:“店事何人经理?”答:“掌柜王小侯经理,小人往来店中。”问:“家住何处?”答:“顺治门外广积寺后身。”

  问:“今晨出事时,尔是否在店?”答:“不在,闻报前来。”问:“二十四号住客何名?是否认识?”答:“住客陈兴法,素不认识,住店后,曾经见过。”问:“死者何人?曾否认识?”答:“死者李玉昌,门框胡同德恒玉器铺伙计,常携玉器包到店,认识。”问:“与住客从前有无买卖口角等事?”答:“小人不常在店,不知细情,要问掌柜。”问:“尔店敢有窝藏匪徒及容留来历不明之人?”答:“不敢。”又传讯掌柜,问:“汝是王小侯?”答:“是。”问:“年几岁?”答:“四十五岁。”问:“掌柜几年?”答:“前年到店,今三年了。”问:“何处人?”答:“宝坻。”问:“与店主如何相识?”答:“买卖相识。”

  问:“前作何买卖?”答:“天兴楼南菜馆管账。”问:“因何到此店掌柜?”答:“在菜馆时,与此间店主常有来往,后因天兴楼菜馆歇业,本店需人襄理,遂由旧东保荐到店。”问:“有无家属在京?”答:“小人家住宝坻原籍。”问:“在城在乡?”答:“城东小池后。”问:“时回家否?”答:“到店后尚未回家。”问:“二十四号住客,果相识否?”答:“小人认得。”问:“何处人?”答:“京东。”

  问:“到京何干?”答:“据说谋作洋货铺买卖。”问:“何时来店?”答:“今年正月二十四日。”问:“住店是否半年?”答:“五个多月了。”问:“平日何人来往?”答:“客甚寒且土,有前门东义兴成洋货铺伙计张姓,大栅栏豫祥南货铺伙计不知姓等,与他认识。”问:“时常来往?”答:“不常来往。”问:“平日如何情形?”答:“长日寂处时多。”问:“向来出门,钥匙有无交柜?”答:“向来出门,钥匙一定交柜。”

  问:“与店中伙计相处如何?”答:“买卖生意,一样招呼,惟久住不去,谋事无成,房膳钱并且短少,伙计们不甚瞧得起有之。”问:“有无口角情事?”答:“饭店生理,来往卸载,接送招呼,小店客人不少,伙计们知道规矩,不敢有口角情事。”问:“李玉昌携包串店,柜上自然相熟。”答:“柜上伙计们,人人认得。”问:“与此陈客人有无买卖交易?”答:“未有。”问:“向不大叫进否?”答:“有时叫进,伙计们知道”。问:“何时犯事?尔是否在店?”答:“柜上郑重,向不离店,但二十四号房是个死院子,小人前后招呼,不能时常到彼,有时招料不周。今日早饭时,伙计们来问钥匙,大家去看,方纔知得。”

  问:“欠房饭钱多少?”答:“三月有余,约六百多串。”问:“然则欠店太多,必然迫胁索取。”答:“长年买卖,不在几百串钱,伙计们不敢。”又传讯侍者,问:“尔何名?”答:“小人叫老王。”问:“在店几年?”答:“两年多了。”问:“二十四号房,尔所值否?”答:“小人与李三、朱五同值第二层房,小人值东边一带,朱五值西边一带,李三承接往来。”问:“出事时,尔定知悉。”答:“小人当时不知,今早开饭,房门不开,始报掌柜,一同入看。”问:“尔既专值此房,岂有住客房内出此大事尔竟声息不闻之理?定系知情畏罪,图赖胡说。”答:“小人不敢,小人疏忽是实。”问:“有此理乎?”答:“小人委实不知。”问:“尔偕掌柜入,是今晨何时事?”答:“约晌午,店中开饭之时。”

  问:“今晨尚闻此号住客声唤否?”答:“不曾听得,小人只当他睡眠。”问:“昨日何时之后汝不曾到此号房?”答:“昨晚饭后,小人到房拾掇家伙,泡茶掌灯,客人尚是好的。”问:“此后便不闻声息?”答:“八点钟时候,有山东孟老爷下店,官客堂客五位,仆从行李不少,正住二层正房,小人偕同李三、朱五帮同照料,人声嘈杂,是不曾留心得。”问:“然则死者李玉昌,是尔认识?”答:“小人与彼极熟。”问:“昨日何时到店?”答:“昨日来店,不止一次,小人们晚饭时,他尚看吃谈笑。”问:“此后如何?”答:“此后小人有事,便顾不得了。”又传讯玉器店主,问:“德恒玉器铺尔所开否?”答:“是小人亲开。”问姓,答:“张。”问名,答:“冠成。”问:“几岁?”答:“六十二岁。”问:“何处人?”答:“保定。”问:“在京开店几年?”答:“三十来年。”问:“家住何处?”答:“取灯儿胡同。”

  问:“店中伙计若干?”答:“小人亲自照料,并无伙计,仅有学徒三人。”问:“如此,死者是学徒否?”答:“是。”问:“到店几年?”答:“十四岁到店,今年十七,有三年了。”问:“此人平素如何?”答:“老成小心,在店甚是得力。”问:“可惜了,昨日何时离店?”答:“是,甚是可惜,昨日是早晨离店。”问:“有无携带货包?”答:“携带货包。”

  问:“内有何物,尔自当有账。”答:“是,小人亲手交与,小人记得。”当呈货单一纸,内计汉玉镯三只,翡翠玉镯二对,汉玉搬指一只,翡翠搬指三只,白玉皮翎管二个,白玉翎管一个,翡翠烟嘴本个,翡翠朝珠全串,珊瑚纪念四副,翡翠佛头二副,碧霞佛头一副,翡翠押发三根,翡翠如意簪一根,白玉匾簪一根,玉皮大簪一根,各项烟壶四个,各项手串五副,翡翠耳挖簪签零件十六件,白玉带头一个,翡翠带头二个,白玉皮带头一个,各项戒指等零件十九件,蜜蜡朝珠全副,金珀朝珠全副,桃核朝珠全副。以上约估值银一千二百两。

  佥事阅毕,问:“有无销售?”答:“此是早晨携出之物,在外一日,不知有无销售?”问:“向来店中何时检货?”答:“晚归报账检货。”问:“如此,携货出店,当晚必需回店归赈。”答:“有时亦不一定,缘李玉昌家住西河沿西头,尚有孀母,只此一男,有时便住家中,到次日一并归算。”问:“何以昨晚不归?尔不曾查问?”答:“小人过十点钟回家过夜,当时未曾查问得,今晨到店,以为是彼住在家中,亦未诧异。晌午,此间店伙报信,小人赶忙前来,得知店主已经报案请验了,留此听传。”

  尸母李张氏喊诉孤苦,求伸雪,传令候谕。因谕店主曰:“事出汝店,店主莫可辞责,着先缴银八两,给尸母领尸自行棺殓,店伙老王带厅,听候缉凶质讯,余人保释。”谕毕,佥事归,署中人已散值矣。

  检察某者,以巡警部卫生司主事兼巡警检察事,值夜班,留厅署。佥事与谈,告以适所检验事,相与研究之,检察曰:“从来江湖无善士,店家窝匪为匪事常有,不可信。死者之为玉器伙,无确证,货包已失,可捏造,住客为谁,我辈未之见。使我为政,今日必带店主掌柜归。”佥事曰:“不然,店客固不一,此号客,曾有见之者,有与往来谈笑者,玉器伙,更有曾与交易者,店主纵为恶,不能尽掩诸客口。以我所见,此号客不获,终难水落石出也。”

  检察曰:“不然,君之意,以为房属此客住,有死者,纵非手所杀,必有关涉事。以我见,如所语,此号住客,在店已半载,欲为奸乱,何不早措手?且欠房膳金,境盖迫,彼能杀人,何若是之窘?”佥事曰:“不然,客杀人,非我所敢臆,特与此案不能无所涉。使非然者,胡为事起而人逸?以我见,参子语,店事诚不敢尽信,或知其隐而故。纵所谓房膳金者,乃以自卸责,以明客之遁,于店为无益,斯可以免诘。我今悔不带店主或掌柜,得与君共讯之。”检察曰:“是亦毋须,如君语,此客必有其人,得其人,案自了。我辈今且思之,客之遁,出何道乎?将走汉,将走津?”佥事曰:“不能,客无箧。”

  检察曰:“将匿于他店乎?”佥事曰:“不能,货包所到,必有识之者。”检察曰:“姑寮乎?”佥事曰:“亦不能,宵尚可,不易为终日计。”检察曰:“其荒野乎?小洼之南乎?天坛之间乎?”“或有之,寺剎之中,贫民之家,殆不易有消息也。”检察则转念曰:“是亦不能,彼携玉器,适荒野,谁用之者?”佥事曰:“迂哉,彼携玉器而必如常法以求售者?今日一日,辈早获之矣。”语次,钟十鸣,检察曰:“吾今且巡班,而暇与子参闷谜,行矣,明日谈。”则易其制衣革鞾,橐橐而自去。

  佥事者,家于晋,孑身留京,宿逆旅。时既晚,亦无归意,踯躅室中,辗转所检事。倦而坐,复起行,旋又倚榻而假寐,自语曰:“遁乎?必遁,无留京理。何往乎?近畿一带。骡车乎?步行乎?不能,是将遁,必谋速,何物最速?汽车乎?南走汉,东走津,则离京矣,吾何而弋之者!屈指计之,其离店已一日矣,遁津乎?匪特津也,登舟矣。遁汉乎?宿彰德矣,吾何从而弋之者。”瞿然曰:“此予至部第一件承办案也,万不可使遁,万不可使遁。虽然,遁矣,遁矣!”转念曰:“速乎,或犹留京,徐一日以定所向乎?”自解曰:“亦不然,玉器一包,纵如单所开,不足以供大策画,仍易钱耳。卖之乎果客也,彼无售处。质之乎?于理为近。虽然,所携又太多,将启质库疑,非也,非也。”跃然起,坐于榻曰:“我愚矣,彼离京而售,谁识之?”怃然曰:“汉口乎?大商场也,虽然,太远。亦不然,沿铁道而数,随处皆可售也。彰德乎?果南走,今日必售之彰德,今吾何术以遮之者?听之而已。或东走乎?得之矣,有电话在,虽不在津,盍一讯?”急起行,向墙而立,传电话至津。

  佥事方传电话,检察跃而入,曰:“事乃大快。”佥事曰:“何如?”检察曰:“适所言者,吾已得之矣。”佥事曰:“何如?”检察曰:“适出门,吾顺道南转,过天坛,则有至可疑之迹,发于道旁茶棚。”佥事曰:“何如?”检察曰:“夜深矣,乃有坐而啜茗者,审视之,则其人所携者玉器包也,吾乃执以俱来。”佥事曰:“有是乎?人何在?待吾讯之。”

  佥事出讯所获者,供为琉璃厂大升玉器铺伙,京东人杨立三,晨携包出店,在果子巷口,值其戚永定门外王某,告以要事待商,因偕至其家,则以新生子三朝作汤饼,坚留晚酌。及归已,日暮,路长行倦,在天坛旁茶棚啜茗,突蒙巡班老爷拏案。佥事方迟疑,欲提旅馆侍者质讯,检所携玉器包,见所携玉器,有与德恒号开单相符者。反复间,忽睹包裹角上有戳记,审之,则大升玉器铺也。乃责之曰:“巡警新章,十钟后,店铺均掩门,不得有串客人等携包出外行走,汝为店伙,岂不知?乃犹携包啜茗乎?是宜惩,不汝贷。”于是值役执黑索,拥立三以去。

  佥事退,面检察,检察愕然曰:“君何不一讯之?”佥事曰:“讯之矣。”检察曰:“否,予所谓者,旅馆事也。”佥事曰:“此非德恒铺货包,携货包者,遍内外城皆是,何能一一讯以旅馆事?”检察曰:“拙哉,君之承审也,罪人肯持明证以示君乎?有店伙在,胡不质之?”佥事曰:“然,罪人断无持明证以示吾者。君盍思携货包者,遍城内外,所携货包,决不假他人手?人杀德恒店伙,何处得大升店包?纵已弥缝,曷不取他袱易之?尚留此玉器之包,藏其殊别之点以示君,而待予之反复详审也。”

  检察曰:“虽然,人情鬼蜮,安知不与旅馆通,窃人袱以为嫁祸计乎?”佥事曰:“然如君言,人皆莫我拙,我作旅馆侍者,将证我店主与杀人贼谋耳?”检察曰:“审判事,毋宁信人为恶。”佥事曰:“人犹在所,明日任君为之,何如?”

  明日,佥事奉堂官命赴天津查此事,既登车,则见别一车之里门角坐一人,左手贯翠玉镯,色灿然,携黄布包,面左向,不可睹。至津,方下车,则遇天津警长,佥事握其手而劳之曰:“在此不可谈,试观彼。”警长顺其指,急释佥事手,奔而前,突阻一客之路。客何人,即佥事车中所遇之人也。

  客惶然顾曰:“胡为者?”警长曰:“无他,谈话耳,汝不观我衣警服乎?汝何为者?自何来?”客期期曰:“通州。”警长曰:“通州乎?然则客昨宿京矣,亦闻京城有事乎?”客曰:“未闻,我未宿京,径来耳。”警长曰:“径来乎?则吾将问汝,汝何时登汽车?”客曰:“今晨。”警长曰:“经何处?”客曰:“不经何处。”警长曰:“至津始下车乎?”客曰:“然。”

  警长曰:“来津何事?”客曰:“将访戚友。”警长曰:“何人?”客曰:“姓王。”警长曰:“止,通州抵京有铁道,通州抵津无铁道,此为京城东来第一次车,在京七时三十分开行,京通车尚未到,汝由通州来,安得今晨上车?安得不宿京?”客曰:“否否,我固宿京,适语讹耳。”警长曰:“然,汝亦宿京矣。吾问汝,汝何处人?”客曰:“异哉,我不云通州乎?”警长曰:“通州矣,然则乡乎,城乎?”客曰:“我耕者耳,恶得在城!”警长则疾指其腕曰:“汝耕者乎?是胡为者?”客立变色曰:“是,是固非我有。”警长曰:“非汝有乎?顾是物乃至有关系,吾料必有二,汝无恐,吾将搜汝衣。”客曰:“不能。”

  警长曰:“不能乎?试观吾身,吾今以警权禁汝,不容汝不能。”少选,巡警麕至,观者如堵墙。巡警驱人,人略退,围立成环形,各引其领张其目。巡警褫客衣,于怀中得同式之镯三,若手串,若烟壶,凡玉之类若干具。警长则攫其黄色之包以授佥事,乃以所搜得,布之地,指以问客曰:“镯有三,胡为贯其一?凡此零星物,汝之耕,岂种玉者?”客颤其声曰:“冤哉,是吾舅氏属我携津者,我恶得有是!”警长曰:“汝舅何业乎?”客曰:“玉耳。”警长曰:“设肆于何处?”客曰:“通州西门大街万利。”

  纷扰间,佥事已展包,寻其角,则固门框胡同德恒字号也。乃止警长曰:“得之矣,字号已符,复何遁?”且举包以示客曰:“京城门框胡同德恒玉器铺伙计李玉昌为人所杀,失其玉器包,吾方奉文捕汝,汝不信,盍观此!”则启其襟,出文书,露一角曰:“汝万利,今不利矣。”顾警长曰:“请子令,且寄所。”于是巡警四人趋而前,执其人,挈其赃,而羁之于车站巡警派出所。

  警长语佥事曰:“君为此来耶?”佥事曰:“子车何在?能同乘否?”警长曰:“可。”出站,则有马车在,二人同升,御者请所之,佥事谓警长曰:“今且诣贵署。”御者诺而行。佥事乃出所怀之文书,展以示之,曰:“是固非为彼也。”警长取阅,冁然曰:“乃为此耶,此早具而待。”俄顷,车及门,相将下,入办事室。少顷,进午餐,餐已,佥事别警长登车,警长则派巡警二人挈人与赃从之。

  阅三时,佥事乘车至京师前门矣,天津巡警二,车站巡警四,或挈黄布包,或持翡翠镯,絷一人,从车后,经大街,折而西,以至于外城总厅之公署。

  入门,则闻诘责声,盖方讯事也。佥事问同署中人曰:“有案耶?”则答曰:“昨事耳,君不知耶?检察公以子为懦不任事,昨夜已诣宅,特遣君至津,今日彼为政矣。”曰:“咄,彼伧父乃以我为懦,试观懦者之所为。”语未毕,检察已退,突见佥事,道劳苦。佥事曰:“有少事,幸恕我,容后谈。”则出讯所获,提店伙老王质之,一鞫而伏。

  迭供,立诣部,回堂,堂官曰:“君曾诣津乎?”佥事曰:“归矣。”堂官曰:“何速?”佥事曰:“今晨接知会,即乘早车往,不敢迟。”堂官曰:“昨午一区案,须速讯。”佥事曰:“已破获。”堂官曰:“某所讯耶?吾固遣助子。”佥事曰:“否,佥事昨勘归,已略得端绪,即传电话问津局,属在车站留意。今晨出,乃适与逋犯同车,当会津警执之归,顷已取供,谨呈阅。”

  堂官受而读之,其词曰:“外城巡警总厅呈,所有右一区呈报中兴旅馆住客杀人劫物凶犯脱逃案一件,相应据叙勘讯情形,摘录供词,开具清单,呈部核明奏咨办理可也。谨呈。”至其清单之所开具者,则曰:

  “中兴旅馆住客陈兴法杀死德恒玉器铺伙李玉昌劫去货包乘间脱逃一案,佥事上行走分省知县某某据勘得,(中空)解厅研讯。据兄犯陈兴法供,年四十七岁,通州人,父母双亡,兄弟俱无,妻子已故。向在通州西门大街德成洋货店生理,去年腊底,该店折本闭歇,在通无处谋生。今春正月,由通来京,住居西河沿中兴旅馆二十四号房内。这几个月来,旅费告竭,在京寻人不着,告贷无门,正在进退为难,这死者李玉昌,与小人素无仇隙,祸缘当日店中到有大批客人,声势暄赫,行李众多,店中招呼不开。这李玉昌在院中站不住,便到小人房内闲谈,取笑小人乡下人,没中用的材料。小人羞愤成怒,不合与之口角,顺手取切白肉小刀,作势威吓,一时失手,刺中左胸,登时倒地毙命。小人见势不佳,见财起意,取得这李玉昌所携玉器货包,思量逃走,恐怕被人看破,将房门仍旧锁上,溜出店门,店中人杂,无人留意。小人出店后,冒充卖货,在小李纱帽胡同喜顺下处混过一夜,次早,明知有人查问,不敢露面,即至南小洼龙泉寺一带藏身。第二夜,闻得厅上已经获人,希图脱走,当到东车站搭通州车,情急慌忙,误购天津车票上车,意图到津再走。后见有人上车,认是厅上老爷,情知不妙。车到杨村,等候交车,心想走下,适车门被老爷拦阻,不敢闯过。到津后,即蒙盘诘获住的。兹蒙提讯,小人不敢虚捏,总求恩典就是。所供是实。”

  堂官阅毕,交佥事曰:“办事殊迅速。昨者某某言,方以子为懦。”佥事曰:“仗大人训诲,幸获耳。”堂官曰:“是宜补店主诸人供。”佥事曰:“是,特先请示,尚容叙稿。”堂官颔首。佥事出,乃面检察曰:“何如?”检察拱手曰:“让君一筹,幸恕唐突。”佥事曰:“岂敢,是亦幸耳。虽然,奇情异想,余终让子。特天下奇事少而常事多,客则客耳,杀人则杀人耳,必求特异之情,非常之谋,以推其事之真相,而真相乃愈远。如斯案者,吾不敢谓不得力于余之拙也。”检察唯唯谢过。于是备文呈部,如例办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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