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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1)


  △录崔立碑事

  崔立既变,以南京降,自负其有救一城生灵功,谓左司员外郎元裕之曰:“汝等何时立一石,书吾反状邪?”时立国柄入手,生杀在一言,省庭日流血,上下震悚,诸在位者畏之,于是乎有立碑颂功德议。

  数日,忽一省卒诣予家,赍尚书礼房小帖子云:“首领官召赴礼房。”予初愕然,自以布衣不预事,不知何谓,即往至省。门外遇麻信之,予因语之。信之曰:“昨日见左司郎中张信之言,郑王碑事欲属我辈作,岂其然邪?”即同入省礼房。省掾曹益甫引见首领官张信之、元裕之二人曰:“今郑王以一身救百万生灵,其功德诚可嘉。今在京官吏、父老欲为立碑纪其事,众议属之二君,且已白郑王矣,二君其无让。”予即辞曰:“祁辈布衣无职,此非所当为。况有翰林诸公如王丈从之及裕之辈在,祁等不敢。”裕之曰:“此事出于众心,且吾曹生自王得之,为之何辞?君等无让。”予即曰:“吾当见王丈论之。”裕之曰:“王论亦如此矣。”予即趋出,至学士院,见王丈,时修撰张子忠、应奉张元美亦在焉。予因语其事,且曰:“此实诸公职,某辈何与焉?”王曰:“此事议久矣,盖以院中人为之,若尚书檄学士院作,非出于在京官吏、父老心,若自布衣中为之,乃众欲也。且子未仕,在布衣,今士民属子,子为之亦不伤于义也。”余于是阴悟诸公自以仕金显达,欲避其名以嫁诸布衣。又念平生为文,今而遇此患难,以是知扬子云《剧秦美新》,其亦出于不得已邪?因逊让而别。

  连延数日,又被督促。知不能辞,即略为草定,付裕之。一二日后,一省卒来召云:“诸宰执召君。”余不得已,赴省。途中,遇元裕之骑马索予,因劫以行,且拉麻信之俱往。初不言碑事,止云省中召王学士诸公会饮,余亦阴揣其然。既入,即引诣左参政幕中,见参政刘公谦甫举杯属吾二人曰:“大王碑事,众议烦公等,公等成之甚善。”余与信之俱逊让曰:“不敢。”已而,谦甫出,见王丈在焉,相与酬酢。酒数行,日将入矣,余二人告归。裕之曰:“省门已锁,今夕既饮,当留宿省中。”余辈无如之何,已而烛至,饮余,裕之倡曰:“作郑王碑文,今夕可毕手也。”余曰:“有诸公在,诸公为之。”王丈谓余曰:“此事郑王已知众人请太学中名士作,子如坚拒,使王知诸生辈不肯作,是不许其以城降也,则衔之以刻骨,缙绅俱受祸矣。是子以一人累众也。且子有老祖母、老母在堂,今一触其锋,祸及亲族,何以为智,子熟思之。”予惟以非职辞。久之,且曰:“予既为草定,不当诸公意,请改命他人。”诸公不许,促迫甚。予知其事无可奈何,则曰:“吾素不知馆阁体,今夕诸公共议之,如诸公避其名,但书某名在诸公后。”于是裕之引纸落笔草其事。王丈又曰:“此文姑使裕之作以为君作又何妨?且君集中不载亦可也。”予曰:“裕之作政宜,某复何言?”碑文既成,以示王丈及余。信之欲相商评,王丈为定数字。其铭词则王丈、欲之、信之及存予旧数言。其碑序全裕之笔也。然其文止实叙事,亦无褒称立言。时夜几四鼓,裕之趣曹益甫书之,裕之即于烛前焚其稿。迟明,予辈趋去。

  后数日,立坐朝堂,诸宰执首领官共献其文以为寿,遂召余、信之等俱诣立第受官。余辈深惧见立。俄而,诸首领官赍告身三通以出,付余辈曰:“特赐进士出身。”因为余辈贺。后闻求巨石不得,省门左旧有宋徽宗时《甘露碑》,有司取而磨之,工书人张君庸者求书。刻方毕,北兵入城纵剽,余辈狼狈而出,不知其竟能立否也?

  嗟乎!诸公本畏立祸,不敢不成其言。已而又欲避其名以卖布衣之士。余辈不幸有虚名,一旦为人之所劫,欲以死拒之则发诸公嫁名之机,诸公必怒,怒而达崔立,祸不可测,则吾二亲何以自存?吾之死,所谓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且轻杀吾身以忧吾亲为大不孝矣,况身未禄仕,权义之轻重,亲莫重焉,故余姑隐忍保身为二亲计,且其文皆众笔,非余全文,彼欲嫁名于余,余安得而辞也?今天下士议往往知裕之所为,且有曹通甫诗、杨叔能词在,亦不待余辩也。因书其首尾之详,以志少年之过。空山静思,可以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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