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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3)


  赵闲闲尝为余言,少初识尹无忌,问:“久闻先生作诗不喜苏、黄何如?”无忌曰:“学苏、黄则卑猥也。”其诗一以李、杜为法,五言尤工。闲闲尝称其《游同乐园诗》云:“晴日明华构,繁阴荡绿波。”蓬邱沧海远,春色上林多。流水时虽逝,迁莺暖自歌。可怜欢乐极,钲鼓散云和。”又有佳句:“行云春郭暗,归鸟暮天苍。野色明残照,江声入暮云。”甚似少陵。闲闲又称赵黄山诗云:“灯暗风翻幔,蛩吟叶拥墙。人如秋已老,愁与夜俱长。滴尽阶前雨,催成镜里霜。黄花依旧好,多病不能觞。”此诗信佳作也。又,黄山尝与予黄山道中作诗,有云:“好景落谁诗句里,蹇驴驮我画图间。”世号赵蹇驴。余先子翰林,尝谈章宗春水放海青,时黄山在翰苑,扈从,既得鹅,索诗,黄山立进之,其诗云:“贺鹅得暖下陂塘,探骑星驰入建章。黄伞轻阴随凤辇,绿衣小队出鹰坊。搏风玉爪凌霄汉,瞥日风毛堕雪霜。共喜园陵得新荐,侍臣齐捧万年觞。”章宗览之。称其工,且曰:“此诗非宿构不能至此。”

  赵闲闲平日字画工夫最深,诗其次,又其次散文也。尝语余曰:“今日后进中作文者颇有三二人,至吟诗者,绝少,字画亦无也。”以是知公所长。然议论经学,许王从之,散文许李之纯、雷希颜,诗颇许麻知几、元裕之,字画颇许麻知几、冯叔献也。又尝教余学书,先法张旭《石柱记》,每曰:“汝辈幸有天资,止不肯学古人一点一画写也。”

  李屏山雅喜奖拔后进,每得一人诗文有可称,必延誉于人。然颇轻许可,故赵闲闲尝云:“被之纯坏却后进,只奖誉,教为狂。”后雷希颜亦颇接引士流,赵云:“雷希颜又如此。”然屏山在世,一时才士皆趋向之。至于赵所成立者甚少。惟主贡举时,得李钦叔献能,后尝以文章荐麻知几九畴入仕,至今士论止归屏山也。

  李屏山教后学为文,欲自成一家,每曰:“当别转一路,勿随人脚跟。”故多喜奇怪,然其文亦不出庄、左、柳、苏,诗不出卢仝、李贺。晚甚爱杨万里诗,曰:“活泼剌底,人难及也。”赵闲闲教后进为诗文则曰:“文章不可执一体,有时奇古,有时平淡,何拘?”李尝与余论赵文曰:“才甚高,气象甚雄,然不免有失支堕节处,盖学东坡而不成者。”赵亦语余曰:“之纯文字止一体,诗只一句去也。”又,赵诗多犯古人语,一篇或有数句,此亦文章病。屏山尝序其《闲闲集》云:“公诗往往有李太白、白乐天语,某辄能识之。”又云:“公谓男子不食人唾,后当与之纯、天英作真文字。”亦阴讥云。

  赵闲闲论文曰:“文字无太硬,之纯文字最硬,可伤!”王翰林从之则曰:“文字无软者,惟其是也。”余尝以质诸先人,先人以赵论为是。

  兴定、元兴间,余在南京,从赵闲闲、李屏山、王从之、雷希颜诸公游,多论为文作诗。赵于诗最细,贵含蓄工夫;于文颇粗,止论气象大概。李于文甚细,说关键宾主抑扬;于诗颇粗,止论词气才巧。故余于赵则取其作诗法,于李则取其为文法。若王,则贵议论文字有体致,不喜出奇,下字止欲如家人语言,尤以助辞为尚。与屏山之纯学大不同。尝曰:“之纯虽才高,好作险句怪语,无意味。”亦不喜司马迁《史记》,云:“失支堕节多。”“韩退之《原道》,如此好文字,末曰人其人火其书,太下字。柳子厚肥皮厚肉、柔筋脆骨之类,此何等语?千古以来,惟推东坡为第一。”又多发古名篇中疵病:渊明《归去来辞》,前想像后直述,不相侔。伯伦《酒德颂》有大人先生,是寓言,后闻吾风声,“吾”当作“其”。退之《盘谷序》,前云友人,后云昌黎韩愈,似不相识。永叔《苏子美墓志》,争为人所传,既用争字,当曰人争传之,不然,曰为人所传,不须争字。子瞻《超然台记》,物有以蔽之矣,矣字不安。此类甚多,不可胜纪。雷则论文尚简古,全法退之。诗亦喜韩,兼好黄鲁直新巧。每作诗文,好与朋友相商订,有不安,相告立改之,此亦人所难也。

  正大中,王翰林从之在史院领史事,雷翰林希颜为应奉兼编修官,同修《宣宗实录》。二公由文体不同,多纷争,盖王平日好平淡纪实,雷尚奇峭造语也。王则云:“实录止文其当时事,贵不失真。若是作史,则又异也。”雷则云:“作文字无句法,委靡不振,不足观。”故雷所作,王多改革,雷大愤不平,语人曰:“请将吾二人所作令天下文士定其是非。”王亦不屑,王尝曰:“希颜作文好用恶硬字,何以为奇?”雷亦曰:“从之持论甚高,文章亦难止以经义科举法绳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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