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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定缘


  无锡有陈尼者,排行第二,故名曰普二,字定缘。年二八,色艺冠时。然声价既重,芳泽难亲。非有贵公子,不能窥其精舍。有乌观察之弟乌外翰者,言者忘其籍贯,少年英彦,貌如冠玉,裘马甚都。结识定缘,流连数月而去。

  定缘觉忽忽不乐,每食辄作恶,潮信再愆。适其嫂至,乃语之曰:“嫂年已近三十,未有嗣息。余日来似有孕兆,出家人哺孩不雅。嫂何不伪托有娠,待我临褥时,嫂为伏雏,不居然有子乎?”嫂听其言,及产抱而抚之,命曰陈甲。逾年,嫂又自产一子,曰陈乙。定缘以子故,多所佽助;嫂不忘姑谊,两子无异视。只以甲性狡黠,乙每遭其不情,以其为家兄也,姑隐忍之。盖甲为私养子,乙所不知,甲亦不自知也。

  更数年,俱及成人。乙亦渐以不受阋墙之衅,既开操戈之忿,时作骨肉之间视如寇仇,因而析产以居,各据一宇,庆吊不相往来。乙以托业诗书,确守父产,衣租食税,日有起色。甲性贪黠,喜商贩,挟小本而求重息,攀险屡蹶。陈尼以姑母亲,甲每往求济。尼虽不吝周给,然终不致富,日忧不足。

  时有李公,为两江制府。甲察知制府之妻弟某,与陈尼善。乃恳尼关说,得以携归制署,俾从账房茅丈服役。茅年近古稀,精力常多不济,计簿往来,多甲涉手。甲盘珠娴熟,笔墨亦颇圆整。茅年迈人,乐就安逸,事无巨细,俱听可否。于是,日有乾没,私橐既肥,声气益粗。略可倚仗者,皆不惜重贿,以通其门路。种种恶劣,并无一事尽人情者。只以大权在握,势焰熏人,以故众从人无不仰承眉睫。

  自茅柄下移,言事者皆就私门,时有“陈正茅副”之讥。制军耳软,买嘱者又时时称说陈某之能,制军以耳为目,渐亲近之。陈又善使逢迎之术,每以小便宜要结上意,数十年信任之茅丈,只数语排挤,茅遂检装而去。陈陷人最捷,每短一人,挑剔无多词,唯于紧要处略加玷污;左右近侍,又复同声罗织,人无不蹶者。论议或不合,不甚而争,徐伺其过,而颠于险。有恩必归于己,人不由己荐擢者,尽中伤之。

  其布置腹心,居然赵高之鹿马;伪托节俭,居然王莽之奸邪;强作解事,居然董卓之闇昧;交通贿赂,居然元载之欺贪;离间骨肉,居然李辅国之恣肆;要结戚族,居然杨国忠之庇护;口蜜腹剑,居然王鉷之险恶;倾贤树党,居然卢杞之阴狡;媒櫱人短,居然秦桧之莫须有;妆点勋绩,居然贾似道之要功。侵渔罔厌,倾覆由心,仇怨频仍,道路以目。

  乌观察系制军同年。一日,乌外翰持观察书来投。制军素悉外翰品学,留诸幕府。乌恶甲行奸诡,每疏远之。或偶共谈叙,亦刚正不阿。甲忌其直,极意簧鼓,卒以所谮未能征实,久不见融。甲恐势不两立,昼夜攻击,凡日用所需,悉坚持不给。食馔供以粗粝,度支常使缺乏,仆圉不听呼遣。制军委曲将顺,不欲失甲意,渐与乌远,不觌面者弥月。

  乌知谗间已行,遂辞去。有故交新除苏松观察使,将往就之。道经无锡,因便诣视定缘,诉甲摈斥之冤。尼怒曰:“小畜产l何遽不肖若是l二十年前,蒙君枉顾,遂有娠兆。小畜产,固君之遗体也。乃竟昧厥本源,甘为枭獍。忤逆之罪,天理所不容l行当杀之,以消君恨。且君求餬口,何必上海?蜗居虽陋,亦足以为君菟裘。孽子不才,夙所痛恨。出家人欲修善果,岂可使逆子狂悖至此?况其多行不义,凌虐同气,陈嫂本欲毙之。会当迓陈嫂,商其事。”乃为乌谢遣来船,而留驻焉。船户闻尼言,亦大为不平。

  明日,陈嫂至。或谓陈姑当随外翰还俗,牒甲不孝罪,按律公庭;或谓仍由陈嫂送惩,或谓权从家法,私毙其命。纷纷聚讼,终觉议不能决,忽制军以丁艰卸篆,甲囊赀数万金,并载两丽人,唱棹而归。

  至丹阳界,其时烟水苍茫,夕阳西没,九秋风景,芦絮溟蒙。先有一艇系缆垂杨下,一大汉袖手立船头。见甲舟,即大声呼曰:“康二哥来耶?”驾长呼大汉为“谷四”。彼此同乡人,各操土音相问讯,收帆将并泊。甲曰:“地甚孤寂,夜无守更者,船未可泊也。”驾长曰:“谷家船独非性命耶?人可驻,我何不可驻?得此同伴,可恃以无恐。倘有闪失,船户耽其罪。”乃强缆焉。

  晚炊已熟,安杯箸于船头,呼邻舟共酌,集饮甚欢。甲性恋酒,见篙工群饮船头,一时喉痒,自携佳酝出舱,愿与诸人对酌。驾长曰:“君贵人,与微贱杂坐,得毋见亵?”甲曰:“不妨,余在衙署中,惯喜与仆圉辈共饮。人之贵贱,岂以形迹分耶?有助我者,人虽贱,必福之;有背我者,人虽贵,必祸之。”众水手故以谀词相挑弄,甲畅谈平生诡谲事,栩栩不倦。

  时已二更向尽,谷四进曰:“李制府署中,曾有乌外翰者,君知之乎?”甲曰:“奚而不知?抑何自识之?”曰:“曾载乌公,由金陵以送无锡,识其人,真长者也。”甲曰:“人固不恶,特苦不知利害,遂致一生偃蹇,托足无门,“长者”何贵焉?”谷怒曰:“汝犹自谓得计耶?余谓天下之不知利害者,固莫如汝。当为汝明言之!”

  甲方错愕间,船已徙舣中流,下锚焉。遂以麻绳反扣甲手,使跪而听教。谷曰:“乌外翰,汝父也。汝乃比邱尼陈定缘之私养子,暗买陈嫂,抱哺之耳。天壤间,惟枭獍不知生我者为何物。汝挤父于井,而又下石焉,诚枭獍不如矣!我等身虽为盗,未有不知父子者。汝箱笼满载,来历之不可问,更甚于盗之所为。乃适归我等掌握者,亦天厌恶人耳。汝罪当脔割,固非身首异处,足蔽汝辜也!”

  甲跪而请曰:“不才子孽由自作,固是罪无可逭;但乌为某父,某实不知。箱箧中藏镪巨万,可作买命钱。窃不自量,尚欲乞恩格外耳。”盗曰:“平昔以舌锋杀人,事事俱当惨死,箱箧中物,即准抵平时之辜,断不可以赎忤逆之罪。欲求速死,且不可得,尚望活耶?汝一生盲不知人,甚且昧于乃父,尚须两睫胡为者?”命抉其睛。即有三四人,捧首按膝上,以利锥刺其睛,拔出之。甲痛不可忍,始伏地乞速死。谷曰:“罪本当寸磔,今既知其罪,姑从轻宥。然使谗人之舌尚存,阴曹鬼物无噍类矣。”命击其齿,断其舌,既开膛而更截其首。肢解之,以委诸河,喂鱼鳖焉。甲有四仆。甲即死,搜仆将杀之。已亡其一,杀三仆而已。谷曰:“甲有亡仆,必将报案。”遂载两丽人,夜窜出江去。

  亡仆善泅,当谷勒甲时,仆见势不善,乘间赴水以逃。得以甲死之由,报于陈姑。乌曰:“既快一刀于盗手,亦可免汝等作难。但以万金装赂刽子手,作行刑之报,未免谢仪之过厚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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