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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钤


  韩城屠生,名钤,锐于读。年逾三旬,博一衿不得。时赴童子试被黜,惭愤莫伸。悻悻以怒,只身走少梁。寓兰若中,日与老头陀痛饮。

  偶纵步山径,见有古剎悬构岩下。逡巡入视,一颠僧形貌狞恶,坐斗室,酌巨觥,意气甚得。钤揖之,傲不为礼,心异之。僧问:“若能饮乎?”钤曰:“能。”又问:“饮几何?”曰:“五斗可醉也。”乃进一卮曰:“试饮此。”钤立而吸之,甫尽其半,沉沉欲睡。

  遂隐几卧,觉恍惚身立广殿下,视东西庑,冠红缨而出入者踵相接也。堂上碧纱橱中,设一座,无帏幔,公案欹斜,尘坌黝黑。钤此时心懵懵不甚明了,窃意其为公庭之旷位也。橱后达曲巷,左侧有门。循墙以入,则甓砌成甬道。三四赤帻吏走其前,手挈公文数角,且行且语。

  既入一院落,东阶下数十人,铁锁琅珰,或坐或立。一赭衣老入三木囊头,犹啑啑与诸囚共话。近睇之,则其族叔也。叔名华,生前富有金帛,不检于幅,多行不矩,时捐舍已三年矣。

  钤讶曰:“叔仙逝许久,何由在此?且叔何犯,桁杨禁锢,重困奚堪?”叔曰:“子从何来?此阴曹也。予生前恶孽,子所深悉。油釜刀山,偿报已历诸苦。阿鼻三年期满,应受轮回。今晚二鼓时,转轮王当升座视囚。鬼犯四十名,俱于今夕投生人世。予罪贯盈,阴司磨折都无所怨。奈闻狱有定谳,罚予来生为秀才!自顾孽虽已极,而罚作秀才,未免罪浮于恶,心良不甘!”

  钤曰:“叔言何欺也!侄试童子,十战皆北。苟获厕身胶序,死即瞑目!叔果来生若此,当贺之不暇;而以言“罚”,语太不伦矣!恐所闻之不实耳。”叔曰:“汝未身当其厄,宜其不谙也,请姑待之。”因指其门以示曰:“此其内,即转轮王之视囚处也。苟目睹其验,则疑释矣。”遂相与俱踞阶下,历历言阴曹事。与人世所传,不甚差缪。

  俄而秋烟昏暮,磷火荧荧,鱼梆再譬,鼓吹井作,人声腾沸,重门洞辟矣。堂上设庭燎,光辉如昼。钤虽不能登堂近瞩,而遥睨槛外,亦足微窥其略。时有蓝面鬼高唱报名,诸囚悉鱼贯以进,月台下架一大轮。各犯听决后,俱推置其上。电转飈驰,或人或畜,俱随轮而化。惟钤叔最后,鞠问数四,王怒倾签下,有牛鬼唱筹,声嚄唶,如老鸱夜叫。杖决讫,堂上掷下银雀攒花顶一枚,金镶百迭襕衫一袭,装好之,推付转轮以去。

  钤睇视甚审,忿焰中燃,势不可遏。辄恶口喧呶,眸眦裂,声言:“屠华乃万恶滔天,不应有一衿之赏。”情将闯上公庭,与王力争其妄。抢阶方拾三级,即有长臂鬼拒钤以叱问:“卤莽若此,意将何作?”曰:“钤叔恶人,来生予以秀才,于律不公,钤争所必辩也l”鬼曰:“汝所辩者,乃屠华耶?汝以秀才之报为善,则大谬矣l独不见闺中之处女乎?穷年皓首,以处女老于空房,徒多形迹之嫌,并无倡随之乐。夫为秀才,亦犹是也。何物狂生,敢乱阴律乎!”乃推钤跌阶下。

  遂蓦然以醒,则晓雾凝寒,晨曦未上。视古剎则已无存,惟衰草蓬蓬,身卧石广间而已。细思梦中“秀才”、“处女”之说,不觉大悟。因放浪不复作归计,后披剃为僧,不知所之云。

  箨园氏曰:秀才,钝物也。圣贤规矩,非专为秀才设,独秀才偶犯不韪,则指斥随之,人人唾弃之。一登仕版,清白吏几人可以自誓?几似司吏之条为可纵,而秀才之律不可逃也。然人各有心,当境每苦不足。往在家昆南河副督署时,闻两江制府某公,少袭侯封,自恨不由黉门出身,思得一秀才作继嗣。其时,公之少君方总角妙龄。倒限及冠当袭职,场屋景短,心甚燥急。延一名师,岁报束修千金,约限冠内必博一巾。奈天定不如人愿,贵公子十五而殇。秀才家之欲觅封侯,与封侯者之欲得秀才,不同一难乎l惟是读书之以秀才终,犹闺人之以处女终,诚切喻也。摽梅失候,虽文王之民不能无繁词,况作衰世之秀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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