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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新唐书》进表谓:“其事则增于前,其文则省于旧。”夫为文纪事,主于辞达,繁简非所计也。《新唐书》之病,正坐此两语,前辈议之者多矣。晋张辅云:“司马迁叙三千年事,惟五十万言;班固叙二百年事,乃八十万言。”以此为迁固优劣,殊不思司马子长追述上世,故不可得而详;班孟坚纪录近事,有不容于略。《春秋传》所谓“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正谓是也。

  洪文敏论《史记·卫青传》书:“校尉李朔、校尉赵不虞、校尉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获王,以千三百户封朔为涉轵侯,以千三百户封不虞为随成侯,以千三百户封戎奴为从平侯。”

  《前汉书》但云:“校尉李朔、赵不虞、公孙戎奴,各三从大将军,封朔为涉轵侯,不虞为随成侯,戎奴为从平侯。”

  比于《史记》,五十八字中省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记》为朴赡可喜。又论《檀弓》纪石祁子事云:“石骀仲卒,有庶子六人,卜所以为后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皆沐浴佩玉。石祁子曰:‘孰有执亲之丧而沐浴佩玉者乎?’不沐浴佩玉。”谓今之为文者不然,必曰:“‘沐浴佩玉则兆’,五人者如之。祁子独不可,曰:‘孰有执亲之丧若此者乎?’”

  似亦足以尽其事,然古意衰矣。此论得之。崇仁吴德远沆《环溪诗话》载其少时,谒张右丞,右丞告之曰:“杜诗妙处,人罕能知。凡人作诗,一句只说得一件物事,多说得两件;杜诗一句,能说得三件四件五件。常人作诗,但说得眼前,远不过数十里;杜诗一句,能说数百里,能说两州军,能说半天下,能说满天下。此其所以为妙。且如‘重露成涓滴,稀星乍有无’,也是好句,然露与星各只是一件事。如‘孤城返照红将敛,近市浮烟翠且重’,亦是好句,是有孤城也,有返照也,即是两件事。又如‘鼍吼风奔浪,鱼跳日映山’,有鼍也,风也,浪也,即是一句说三件事。如‘绝壁过云开锦绣,疏松夹水奏笙簧’,即是一句说四件事。至如‘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即是一句说五件事。唯其实,是以健;若一字虚,即一字弱矣。公但按此法以求前人,即渐难为诗。”吴又问:“如何是说眼前事,以至满天下事?”右丞云:“如‘独鹤不知何事舞,饥乌似欲向人啼’,只是说眼前所见。如‘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即是说数十里内事。如‘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即是一句说数百里内事。至如‘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即是说两州军。如‘吴楚东南坼’,即是一句说半天下。至‘乾坤日夜浮’,即是一句说满天下。”

  吴因取前辈之诗,参而考之:谓“东坡惟《有美堂》一篇最工,然‘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止是一句能言三件事。如‘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是一句能言四件事。如‘通印子鱼犹带骨,披绵黄雀尚多脂’,‘鹤闲云作氅,驼卧草埋峰’,每句亦不过三物。如‘酒醒风动竹,梦断月窥楼’,‘深谷留风终夜响,乱山衔月半床明’,‘风花误入长春苑,云月长临不夜城’,‘云烟湖寺家家镜,灯火沙河夜夜春’,则似三物而不足。至如‘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翠浪舞翻红稏,白云穿破碧玲珑’,‘叶厚有棱犀甲健,花深少态鹤头丹’等句,不过用二物矣。山谷则有数联合格,如‘轻尘不动琴横膝,万籁无声月入帘’,‘饭香猎户分熊白,酒熟渔家擘蟹黄’,‘苦楝狂风寒彻骨,黄梅细雨润如酥’,皆是一句能言三件事。如‘河天月晕鱼分子,槲叶风微鹿养茸’,‘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即是一句能言四件事。至荆公,则合格者稍多。如‘帚动川收潦,靴鸣海上潮’,‘已无船舫犹闻笛,远有楼台只见灯’,‘山月入松金破碎,江风吹水雪崩腾’,‘阳浮树外苍江水,尘涨原头野火烟’,即每句皆能道三件事。以至‘庙堂生莽卓,岩穴死伊周’,‘和风满树笙簧杂,霁色兼山粉黛重’,‘坐见山川吞日月,杳无车马送尘埃’,‘霁分星斗风雷静,凉入轩窗枕簟闲’,即是一句能言四件事。然竟无一句能用五物者。至用半天下、满天下之说求之,尤未见其有也。然后知诗道之难如此,而古今之美,备在杜诗,无复疑矣。”此论尤异。

  以此论诗,浅矣。杜子美之所以高于众作者,岂谓是哉?若以句中事物之多为工,则必皆如陈无己“桂椒楠栌枫柞樟”之句,而后可以独步,虽杜子美亦不容专美。若以“乾坤日夜浮”为满天下句,则凡句中言“天地”、“华夷”、“宇宙”、“四海”者,皆足以当之矣,何谓无也。张辅喜司马子长五十万言纪三千年事,张右丞喜杜子美一句该五物,识趣正同,故并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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