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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蔡夫人隔屏听密语 刘皇叔跃马过檀溪(3)


  却说刘表闻玄德语,口虽不言,心怀不足,别了玄德,退入内宅。蔡夫人曰:“适间我于屏后听得玄德之言,甚轻觑人,足见其有吞并荆州之意。今若不除,必为后患。”〔屏后所闻,着怒只在前语;今激刘表,却只说他后语。妇人狡猾。〕

  表不答,但摇头而已。〔活画刘表。〕

  蔡氏乃密召蔡瑁入,商议此事。瑁曰:“请先就馆舍杀之,然后告知主公。”〔读至此,为玄德捏一把汗。〕

  蔡氏然其言。瑁出,便连夜点军。〔蔡瑁不奉刘表之命,便欲点军杀玄德,想见蔡瑁之横,蔡夫人之专,而刘表之弱。〕

  却说玄德在馆舍中秉烛而坐,三更之后,方欲就寝,忽一人叩门而入,视之乃伊籍也。〔来得闪忽。〕

  原来伊籍探知蔡瑁欲害玄德,特夤夜来报。〔此伊籍第一番救玄德。〕

  当下伊籍将蔡瑁之谋,报知玄德,催促玄德速速起身。玄德曰:“未辞景升,如何便去?”

  籍曰:“公若辞,必遭蔡瑁之害矣。”

  玄德乃谢别伊籍,急唤从者,一齐上马,不待天明,星夜奔回新野。比及蔡瑁领军到馆舍时,玄德已去远矣。瑁悔恨无及,乃写诗一首于壁间,〔幻想。〕径入见表曰:“刘备有反叛之意,题反诗于壁上,不辞而去矣。”〔玄德谏刘表是几句真话,蔡瑁陷玄德是一首假诗。〕

  表不信,亲诣馆舍观之,果有诗四句。诗曰:

  数年徒守困,空对旧山川。
  龙岂池中物,乘雷欲上天!
  〔龙跃池中,正应马跃溪中。假诗之句,已预为之谶矣。〕

  刘表见诗大怒,拔剑言曰:“誓杀此无义之徒!”

  行数步,猛省曰:“吾与玄德相处许多时,不曾见他作诗。此必外人离间之计也。”

  遂回步入馆舍,用剑尖削去此诗,弃剑上马。〔忽而大怒,忽而猛省,忽而拔剑,忽而弃剑,如潮起潮落,是刘表好处,是文字曲处。〕

  蔡瑁请曰:“军士已点齐,可就往新野擒刘备。”

  表曰:“未可造次,容徐图之。”〔既识破假诗,不即说明,乃作此葫芦提语,是刘表缓处,是文字曲处。〕

  蔡瑁见表持疑不决,乃暗与蔡夫人商议,即日大会众官于襄阳,就彼处谋之。次日,瑁禀表曰:“近年丰熟,合聚众官于襄阳,以示抚劝之意。请主公一行。”

  表曰:“吾近日气疾作,实不能行。可令二子为主待客。”

  瑁曰:“公子年幼,恐失于礼节。”

  表曰:“可往新野请玄德待客。”〔请玄德赴会,不用蔡瑁说,却用刘表说。妙甚。〕

  瑁暗喜正中其计,便差人请玄德赴襄阳。

  却说玄德奔回新野,自知失言取祸,未对众人言之。忽使者至,请赴襄阳。孙乾曰:“昨见主公匆匆而回,意甚不乐,愚意度之,在荆州必有事故。今忽请赴会,不可轻往。”〔一个说不该去。〕

  玄德方将前项事诉与诸人。〔归时不说,至此方说,曲甚。〕

  云长曰:“兄自疑心语失。刘荆州并无嗔责之意。外人之言,未可轻信。襄阳离此不远,若不去,则荆州反生疑矣。”〔一个说不该不去。〕

  玄德曰:“云长之言是也。”

  张飞曰:“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不如不去。”〔又一个说不该去。〕

  赵云曰:“某将马步军三百人同往,可保主公无事矣。”〔一个愿领兵随去。〕

  玄德曰:“如此甚好。”

  遂与赵云即日赴襄阳。

  蔡瑁出郭迎接,意甚谦谨。〔写蔡瑁之诈。〕

  随后刘琦、刘琮二子,引一班文武官僚出迎。玄德见二公子俱在,并不疑忌。是日请玄德于馆舍暂歇。赵云引三百军围绕保护。云披甲挂剑,行坐不离左右。〔写赵云之忠。〕

  刘琦告玄德曰:“父亲气疾作,不能行动,特请叔父待客,抚劝各处守收之官。”

  玄德曰:“吾本不敢当此,既有兄命,不敢不从。”

  次日,人报九郡四十二州官员俱已到齐。蔡瑁预请蒯越计议曰:“刘备世之枭雄,久留于此,后必为害,可就今日除之。”

  越曰:“恐失士民之望。”

  瑁曰:“吾已密领刘荆州言语在此。”〔蔡瑁欺刘表既用假诗,欺蒯越又传假命。〕

  越曰:“既如此,可预作准备。”

  瑁曰:“东门岘山大路,已使吾弟蔡和引军把守;南门外已使蔡中守把;北门外已使蔡勋守把。〔三蔡伏兵只在蔡瑁口中叙出,最省笔。〕只有西门不必守把,前有檀溪阻隔,虽有数万之众,不易过也。”〔先说得如此之险,方见后文脱难之奇。〕

  越曰:“吾见赵云行坐不离玄德,恐难下手。”

  瑁曰:“吾伏五百军在城内准备。”

  越曰:“可使文聘、王威二人另设一席于外厅,以待武将。先请住赵云,然后可行事。”〔与张绣欲谋曹操,先使人灌醉典韦,同一方法。〕

  瑁从其言。当日杀牛宰马,大张筵席。玄德乘的卢马至州衙,命牵入后园拴系。〔此处写马、写后园,极似闲笔,却俱暗为后文伏线。妙。〕

  众官皆至堂中。玄德主席,二公子两边分坐,其余各依次而坐。赵云带剑立于玄德之侧。文聘、王威入请赵云赴席。云推辞不去,〔极写赵云精细。〕玄德令云就席,云勉强应命而出。蔡瑁在外收拾得铁桶相似,将玄德带来三百军,都遣归馆舍,只待半酣号起下手。〔读至此,又为玄德捏一把汗。〕


  酒至三巡,伊籍起把盏,至玄德前,以目视玄德,低声谓曰:“请更衣。”

  玄德会意,即起如厕。伊籍把盏毕,疾入后园,接着玄德,附耳报曰:“蔡瑁设计害君,城外东、南、北三处,皆有军马守把,惟西门可走,公宜速逃!”〔此伊籍第二番救玄德,写得又闪忽,又精微。〕

  玄德大惊,急解的卢马,开后园门牵出,飞身上马,不顾从者,匹马望西门而走。门吏问之,玄德不答,加鞭而出。门吏当之不住,飞报蔡瑁。瑁即上马,引五百军随后追赶。〔前云伏兵五百在城,正为此句伏线。〕

  却说玄德撞出西门,行无数里,前有大溪拦住去路。〔读至此,又为玄德捏一把汗。〕

  那檀溪阔数丈,水通湘江,其波甚紧。〔极言其险,愈见后文脱难之奇。〕

  玄德到溪边,见不可渡,勒马再回。〔若此时便写跃马,则无步骤矣。勒马再回,情势逼真。〕

  遥望城西,尘头大起,追兵将至。玄德曰:“今番死矣!”

  遂回马到溪边。回头看时,追兵近矣,〔急极矣,险极矣。〕玄德着慌,纵马下溪。〔纵马下溪,是慌极举动,情势是逼真。〕

  行不数步,马前蹄忽陷,浸湿衣袍。〔不便写跃马,偏有此一折。愈出愈奇,愈险愈妙。〕

  玄德乃加鞭大呼曰:“的卢,的卢!今日妨吾!”〔急到没去处,险到没去处,读者以为必无生路矣。下文忽然死里逃生,真乃出人意表。〕

  言毕,那马忽从水中涌身而起,一跃三丈,飞上西岸。玄德如从云雾中起。〔文不险不奇,事不急不快。急绝险绝之际,忽翻出奇绝快绝之事,可惊可喜。〕

  后来苏学士有古风一篇,单咏跃马檀溪事。诗曰:

  老去花残春日暮,宦游偶至檀溪路;
  停骖遥望独徘徊,眼前零落飘红絮。
  暗想咸阳火德衰,龙争虎斗交相持。
  襄阳会上王孙饮,坐中玄德身将危。
  逃生独出西门道,背后追兵复将到。
  一川烟水是檀溪,急叱征骑往前跳。
  马蹄踏碎青玻璃,天风响处金鞭挥。
  耳畔但闻千骑走,波中忽见双龙飞。
  西川独霸真英主,坐下龙驹两相遇。
  檀溪溪水自东流,龙驹英主今何处?
  临流三叹心欲酸,斜阳寂寂照空山。
  三分鼎足浑如梦,踪迹空留在世间。

  玄德跃过溪西,顾望东岸,蔡瑁已引军赶到溪边,大叫:“使君何故逃席而去?”〔本是逃死,乃云逃席。〕

  玄德曰:“吾与汝无仇,何故欲相害?”

  瑁曰:“吾并无此心。使君休听人言!”

  玄德见瑁手将拈弓取箭,乃急拨马望西南而去。〔写蔡瑁尚有余势,玄德尚有余慌。〕

  瑁谓左右曰:“是何神助也?”〔不特蔡瑁吃惊,即读者至今犹未信。〕

  方欲收军回城,只见西门内赵云引三百军赶来。〔前频写赵云随身保护,读者以为玄德全仗此人矣。不谓报信者乃伊籍,跃溪者乃的卢,赵云竟未及相助。今玄德已去,蔡瑁将归,而赵云忽然劈面赶来,读者又疑后文赵云必杀蔡瑁也。〕

  正是:

  跃去龙驹能救主,追来虎将欲诛仇。

  未知蔡瑁性命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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